花色的毛巾被丟到周宏遠身上的剎那,周宏遠猛地顫了一下,睜開猩紅的眼睛,四下瞅了一圈,接著,才恍恍惚惚地抬頭,看到程毓那張斯文而精致的臉,忙揉了揉眼睛,不自然地將毛巾被卷了卷,抱在懷里,他想叫一聲叔叔,聲帶微微振動,卻猶如砂紙在摩擦,帶來一陣遲緩卻沉重的疼痛,他的聲音沙啞粗重,“叔叔······”
程毓滯了一下,他皺緊眉頭,別過臉去不看周宏遠,需得清清嗓子才說得出絕情的話,“醒了就趕緊走,別堵在這里礙人眼。”
程毓的語氣淡淡地,落在周宏遠心田,卻像一把接一把的刀子,一只接一只的長箭,周宏遠似不可承受般弓了一**子,緊接著,往墻上靠了靠,將頭深深低了下去。他吸吸鼻子,眼里暈了層水汽,千言萬語堵在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做錯事的是他,先離開的也是他,妄圖用金錢彌補一切的還是他,他的靈魂卑劣無恥,卻還在妄想寬恕。
周宏遠的嘴張了張,似要說話,卻引來一陣急促的咳嗽,這聲音像輛破舊的地排車,呼啦啦的從氣管傳上來,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程毓下意識地往周宏遠旁邊走了兩步,嚴肅的表情亦有了瞬間的松動,他咬了一下嘴唇,隨后深深嘆了口氣,“回去吧,回你自己的家去吧。”
周宏遠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程毓的眼睛,他哪里還有家?他根本沒有家啊。周鎮那個荒誕又冰冷的地方從來都算不上家鄉,北京與紐約更沒有那盞為他點亮的暖燈。J城曾經是他的家,這間溫馨而簡單的三居室曾經是他最溫暖又最柔軟的外殼,他曾經切切實實擁有過一個屬于他的家,卻被他狠心拋在身后,還當做一文不名。
程毓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不自然地移開眼神,不過片刻,終是心中不忍,眼神匆匆掃過周宏遠的臉龐,卻看到兩團不正常的紅云,程毓眉心緊縮,狠了狠心,又添了句,“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選擇。”
周宏遠眼里的淚幾乎要盛滿溢出眼眶,卻生生被忍住,他撐著眼眶,不敢有絲毫的放松。程毓見狀卻只是皺了皺眉頭,轉身回了屋。
程毓向來心慈手軟,一個上午都惴惴不安,幾次透過貓眼往外看,都瞅見周宏遠一動不動地坐在門外,就連對門的大嬸都幾次出門,問他這些年究竟干什么去了?知不知道他叔叔找了他好久。
周宏遠看著對門大嬸的滿臉橫肉,苦笑著想,十年究竟有多久?久到半老徐娘風韻消弭,久到咿呀學語的孩童背上書包成了小大人。
程毓知他昨晚淋了雨,又沒吃沒喝地在門外呆了一整晚外加一上午,恐他病倒無人照料,坐立不安百感交集,可若說放他進來,又覺得憤憤難平。他再不愿與周宏遠產生任何瓜葛與糾纏,哪怕此時的周宏遠對自己只剩下最單純的愧疚,再沒有半分綺念。程毓一輩子活得干凈寥落,未曾占過別人一絲一毫的便宜,哪怕此時周宏遠有錢有勢,他也不愿與這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重修舊好”。他雖然只是個窮酸書生,卻也有自己的堅持與驕傲,并非故作清高,而是斯文有持。
程毓心中糾糾結結,往日種種纏上心頭,正當他難以抉擇之際,門外傳來對門大嬸尖銳的叫聲,“你怎么回事兒啊?你怎么倒在這里了?”程毓“嘭”地一聲站起來,下一秒,聽到大嬸“咣咣”地砸門聲,“小程,小程,這孩子一直坐在這里不是個辦法啊,你快出來看看,他暈倒了!”
程毓拉開門,看到周宏遠倒在自家門前,懷里還抱著自己丟過去的那個毛巾被。
程毓鼻頭一酸,蹲**去,一只冰涼的手撫上周宏遠的額頭,滾燙的體溫讓他幾欲彈開,一陣酸澀從心中涌動,他咬了咬嘴唇,推了周宏遠幾下,口中喊著,“你醒醒,進屋休息吧······”
周宏遠的眼球轉了幾下,想睜開眼卻使不上勁,程毓胳膊上施力將他架了起來,緊接著,往家里拖去。
程毓常年伏案工作學習,肩周和腰都落下病根,稍有不注意就酸痛難當,周宏遠個子高,人又壯,一百幾十斤的體重,拖著著實困難,剛到玄關處,程毓就覺得腰酸背痛,他瞇著眼睛歇了片刻,看著周宏遠通紅的臉,心一橫,用足了力氣,將周宏遠扛到了沙發上。
程毓替周宏遠脫掉鞋子和濕漉漉的衣服,只剩下一個褲,頭,箍在身上,隨后從臥室抱出被子,掖好被角將人好好裹進去。他倒了杯水,特意濾了好幾遍,待水不熱不涼剛好喝時,才喚醒周宏遠。程毓一只手端著玻璃水杯,一只手拿著兩顆藥片,溫聲道,“來,喝水,吃藥。”
周宏遠許是燒迷糊了,又許是這一刻時光太過仁慈,眼前這人又太過溫柔,他竟有些分不出今夕何夕了。他一張臉通紅,頭發亂糟糟的,接過藥和水杯的同時點點頭,有種不合時宜的乖巧。等周宏遠吃過藥、喝過水,程毓才放了心,剛要站起身來,卻被周宏遠一手抓住。
程毓本想甩開,可周宏遠的手滾燙如熾鐵,讓程毓的心一下軟了,他回過頭,看著沙發上這個脆弱而無助的男人,說,“我去做飯,你吃過飯,就趕緊走吧。回北京也好,睡酒店也罷,總之別纏著我了。”
周宏遠苦笑了兩聲,聲聲喚他“叔叔”。
以前,每每周宏遠睡覺時怕了、心里不踏實了,總會喚程毓“叔叔”,沒什么意味,可每每程毓聽到了,卻絲毫不嫌煩,溫聲回他,“叔叔在、叔叔一直守著你。”往日的點點滴滴都歷歷在目,只是這一幕幕皆成了時光里干涸的標本,只容人瞻仰賞玩。
聽到周宏遠叫自己,程毓的身影晃動了一下,卻沒再停留,不一會兒,廚房里傳來洗菜與切菜的聲音,聲聲入耳,熟悉地令人心里發疼。
失去意識前,周宏遠心里最后一個念頭是,有多久、有多久沒吃過程毓為他做得飯了?又有多久沒吃過一口家常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