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遠生得俊毅,身材高挑,平日里話不多,周身帶著沉靜可靠的氣質,雖穿著普通,關于他家庭的傳聞更是不絕于耳,可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性格,反而平添幾分神秘。都是十七八少男少女,最不缺的便是腦補與幻想。人人都知道,越是出奇的身世,越是神秘的背景,越容易締造出出奇而曼妙的故事,而這類人,也就更受班里男男女女的關注。然而,對周宏遠來說,卻是“最難消受美人恩”的,他給不了回應,又覺得過分疏遠太過尷尬,尺度的拿捏、距離的把握,對他來說就是把懸在頭頂的刀,緊張,卻無可奈何。
與周宏遠截然相反,王遠卻在愛情上屢遭滑鐵盧。可對他來說,戀愛絕非件易事,哪怕是在男女比一比二的金融系。來自于祖國南端的王遠雖有著極好的出身與審美,卻無奈個子矮,雖然他本人一再對外號稱自己足有一米七,且達到了南昌市的平均身高,可這話放在北方人居多的北京市,可信度卻幾乎為零。周宏遠對王遠口中的一米七打了個大大的問號,曾不止一次的暗自模量王遠究竟到自己哪里,盤算著王遠究竟有沒有一米六五。大學正是最是愛做夢的年紀,天子驕女們自然沒理由找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朋友。王遠對此很有些苦惱,不止一次在打給父母的電話中暗戳戳地發牢騷。
王遠與他做官的父母一樣,是個講排場、要面子的人,話不肯說清楚,最愛拿腔拿調的,他父母在電話中的語氣是淡淡的,“現在談戀愛百分之九十都成不了,結婚一要講究門當戶對,二要三觀相投志趣相符,好姑娘不急于一時半會兒。”
王遠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著,過了一會兒,王遠媽媽略顯急躁的聲音從電話筒里漏出來,“找女朋友要找一條道兒上的,那些暴發戶家的姑娘,還有村鎮里縣城里來的,跟咱們可過不到一起去。”
王遠戀愛的事兒八字雖還沒一撇,聽了這話卻格外激動,“我知道,那種出身的人跟咱們怎么會有共同語言?”
王遠媽媽回了些什么,周宏遠模模糊糊地聽不清了。他心里浮現出怪怪的感覺,雖不至玻璃心到覺得王遠瞧不起他,但總之是不舒服的。
王遠酷愛參與社交,人稱金融系social達人,不過這個social達人是自封的,每每趙靖聽到了,都要暗處戳地與他爭上一爭。而作為social達人,甭管是因著什么由頭組的局,王遠都一定要摻和摻和,并且拿出十足的領頭人姿態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經過了近半個學期的努力,王遠總算在北京的第一場大雪前談上了戀愛,對方是個計算機系的姑娘,開朗幽默,雖算不上好看,五官甚至還有些寡淡,卻時時掛著明媚的笑,讓人看了心里不自覺地喜歡。周宏遠曾與他們隔著人群在食堂里打招呼,或是偶遇于安靜的圖書館中,又或是行色匆匆地在林蔭小道旁打個照面······
晚上,王遠樂滋滋地打電話給家里報喜,先是把計算機系猛夸了一通,什么朝陽行業、國家扶持,年入幾十萬不是夢,緊接著,又把女孩子的家庭情況報備一番,什么出身正經人家,爸爸是副局長,媽媽是老師。
王遠的媽媽對這女孩挺滿意的,一向淡然自持的聲音也不免添了幾分激動和得意,“這樣的姑娘才值得深交。那些暴發戶或者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眼界低素質差,就算來了北大讀書,以后也一定走不遠。你和這個女孩兒家世學歷都相當,以后要真能結婚,肯定對彼此的發展、兩個家庭的發展都大有好處,我和你爸也算放心了。”
王遠此時雖志得意滿,卻依然小心謹慎,往上探了探頭,發現趙靖帶著耳機后,才說,“那當然了。那些家里做生意的,也就有幾個臭錢,一丁點的社會地位都沒有,我一直都瞧不上的。”又說,“那些小門小戶出來的同學,我跟他們都沒話,一個個的想法幼稚又可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沒有一點對未來的思考······”
周宏遠本不欲聽王遠故作姿態地講這些廢話,可耳朵上又沒長閥門,而聽到這赤裸裸的蔑視后,他便再看不下去手中的單詞書了。周宏遠垂下頭,裝作一副如常的模樣,心中卻已然明白,在他們四個人里,其實王遠才是那個最瞧不起別人的。
付杰的女朋友經常來看付杰,她不若付杰一樣清高自傲,是個溫柔且謙遜的姑娘。周宏遠曾與他倆一起吃過飯,兩個人不愧是在一起多年的情侶,甜蜜之余,還多了幾分順其自然的溫馨。他們不必刻意說話,更不必相互解釋,多年的默契讓他們無聲勝有聲。他倆脾氣性格雖有不同,卻很是互補。有時候付杰急了眼,或者在學校里遇到了什么委屈和煩心事,唯有女朋友的電話能將他穩住。付杰脾氣雖大,又有種文人清高,卻唯有在女朋友面前溫溫順順。他幾次在寢室里雄赳赳氣昂昂地對周宏遠講,今年寒假一定要帶女朋友給父母看。
周宏遠的嘴張了張,在這個問題上,他是永遠沒有發言權的。他愛不上女生,而那個被他愛上的人,也絕不是程毓愿意知道的。他在心里反復咀嚼著叔叔這兩個字,這是他最壓抑最黑暗的一切,是他人生中的疤與瘢,他放不下、忘不了,可這愛情的最后,只剩下絕望。
其實他心里是明白的,這份禁忌的感情,這份跨越了十年歲月與一代人的愛情,終是難有結果。而吞噬著所有苦果與所有痛楚的人,也終只有他一個。
慢慢的,周宏遠甚至怕了程毓打來的電話。他不敢面對程毓的關切,也無法回應程毓的親情,更難以吐露心中最壓抑的癡念。有幾個剎那,周宏遠甚至想擺脫這一切,他想,是不是放下這永遠還不起的恩情,是不是拋下這六年來的陪伴,他就可以過得輕松一點?是不是把一切都刻意地忘記,讓心臟更堅強一點,他就可以活成一個正常人的樣子。他已經欠了程毓太多太多,多到他不知道怎么還,或者說無論怎么還都不夠。這是他注定要背負一生的負擔。斗米恩升米仇,恩情到了最后,都變作了壓在身上、拋也拋不下的重擔。
程毓的電話在他看來就好比燙手的山藥,他明明懷念著、肖想著程毓的一切,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那俊美的面容,那眼神中的溫柔與寬容······他明明將程毓的老照片放在身上,揣在懷里,片刻不愿放下,他明明唯有靠回憶和想象,才能度過一個又一個孤單到發狂的夜晚······
可他卻不想這樣了。
每一聲彩鈴都是催命,每一個音符都是掙扎,他就像案板上的魚肉,在一分一秒的驚嚇與折磨中了無生氣,只剩下破風箱般的呼吸聲,從肺葉一路向上。
“叔叔,嗯,吃得慣,錢夠花,不用給我錢······”
程毓已經給了周宏遠夠多的錢,他尚未成為成揮霍浪費的享樂主義,是以每個月都有四五百的結余。
掛下電話后,周宏遠長舒一口氣,拿起托福書來繼續看。相較那些大城市出來的孩子,英語是周宏遠的硬傷,閱讀和寫作尚且說得過去,聽力口語卻一塌糊涂,所以平日里一有空閑就拿出托福書來看,有時候是背背單詞,有時候則是聽聽聽力。
還未等周宏遠背完第一個單詞,趙靖突然悶不聲的來了句,“又是你那個長腿叔叔?你老實說,跟他到底什么關系啊?”
周宏遠的臉色“唰”一下變了,他皺緊了眉頭,嘴巴也不自然的抿了起來,他不欲理會趙靖,卻沒想到趙靖求追猛打,“你怎么不說話啊?你倆到底什么關系啊?他這么年輕干嘛養你啊?你爸媽呢?”
周宏遠氣得渾身發抖,他怒視著趙靖,兩片唇幾次張開又閉合,“不管你的事。”周宏遠冷冷地從口中擠出幾個字。
趙靖甩了個白眼,嗤笑道,“不說就不說,你急什么急兇什么兇啊,反正班里都傳遍了。”
周宏遠放下書,正欲與趙靖理論,王遠便湊過來打馬虎眼,“好了好了,別吵了,都睡覺吧。”
周宏遠淡淡掃了王遠幾眼,隨后目光移到趙靖身上,從鼻子里噴出聲“哼”來。
窗外,月亮匿身霧霾之中,唯有灰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