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遠(yuǎn)洗漱后，復(fù)又推門走進(jìn)屋來，往前靠了兩步，蹲到床前，輕輕推了推程毓的肩膀，“叔叔，起床了。”

程毓皺了皺眉頭，將手搭在額頭上，沒睜眼，口中念叨著，“你從我包里拿點錢，出去吃早飯吧，我有點不舒服。”

周宏遠(yuǎn)愣了一下，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他磕磕絆絆地說，“叔叔，你是不是感冒了？要不然量量體溫吧”說著便要起身去拿體溫計。

程毓下意識地拉了一下周宏遠(yuǎn)，下一秒?yún)s猛地松開，周宏遠(yuǎn)掛念著程毓的身體，沒注意到他的反常。程毓自嘲地笑了一下，想來是自己反應(yīng)過激了，頓了頓，才緩緩說，“沒事兒，就是身體有些累。你不是還要考試么？快去學(xué)校吧，我一會兒就起來上班了，不用管我。”

周宏遠(yuǎn)看程毓一副有氣無力地樣子，心里發(fā)虛，可期末考試又不能缺席，只得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聽到了家里的防盜門關(guān)閉的聲音，程毓才長長舒了口氣，煩躁地卷起夏涼別，在床上打了個滾兒，左思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索性用枕頭將頭整個埋了起來，睡起了回籠覺。

整整一天，程毓都沒心思工作，反復(fù)回憶著昨晚似夢非夢似醒非醒間，周宏遠(yuǎn)做出的那些古怪的舉止。他刻意地揣度周宏遠(yuǎn)的心思，可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心思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猜的？程毓心里裝著事兒，少有地陰著張臉，辦公室里的下屬本想沖他抱怨兩句任務(wù)繁重，著實做不來，可湊到跟前兒，瞧見他的樣子，便不知怎地犯起怵來，最后，只是寒暄了兩句就離開了。

程毓瞧著同事離去的身影，二張和尚摸不到頭腦，搖了兩下頭，復(fù)又對著電腦，敲敲打打一陣后，思慮又不知跑去了哪里，表格里的公式寫錯了一串兒，待反應(yīng)過來時，又慌慌張張地刪除。

自個兒侄子的思想出了問題，程毓自是沒心思加班，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連公文包都不打算往家?guī)Я耍瑒偰闷痂�匙要走，部門兒里的正主任鮑冬瓜來了，他一邊操著一口濃郁的J城方言，一邊重重地在程毓肩膀上拍了拍，說“小程啊，下周咱們部門要給市分做個匯報，你把PPT做一做，今晚就加加班，先別走了。”

程毓皺了一下眉頭，厭惡于心頭涌起，直欲從嗓子眼兒里冒出來，正欲開口回絕，便聽到鮑冬瓜換了副腔調(diào)，“年輕人，正是要為事業(yè)奮斗的時候，整天著急回家，心思到底在沒在工作上？我都還沒走呢，你急著走什么？”

鮑冬瓜平日工作沒什么積極性，業(yè)務(wù)更是一塌糊涂，唯獨對上綱上線的訓(xùn)斥，隔山打牛的暗示極為在行。程毓來的這半年，早已摸清了他的品行和底色，本事沒有，道理卻不少。若放在往日，程毓敬他是前輩，自是不會反駁，可今天程毓實在疲于應(yīng)付，“鮑主任您這是說的哪里話。自從工作以來，該完成的工作我從來沒有完不成過，該加的班、該應(yīng)酬的飯局我沒有推脫過一次，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不過今天我家里實在有事。”

平日里的小綿羊如今竟學(xué)會了頂嘴，鮑冬瓜眉毛一豎，嘴往下一撇，“你什么意思？工作還要不要做了？”

程毓看了他一眼，“這份工作我要不要做，不是由您定的。PPT我肯定在您需要前做好，工作講究的是彼此尊重，互相理解。我先走了，再見。”

離開辦公室前，程毓看到了屋里的幾個中年婦女瞪大了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眼兒瞪小眼兒，不知這素來的老好人，怎么就變了模樣。離開銀行后，程毓覺得整個人都輕快了不少。這些話他早就想講，如今因為一副爛心情統(tǒng)統(tǒng)說出了口，心中有說不出得爽快來。

他照例乘公交車回家，下車后，估摸著時間來得及，還專程去超市買了排骨和冬瓜，準(zhǔn)備給周宏遠(yuǎn)燉個排骨冬瓜湯。

程毓一回到家就在廚房忙活著，沒多久便聽到門響，周宏遠(yuǎn)進(jìn)來了，程毓習(xí)慣性地想回頭，卻生生頓住了，僵硬地將身體扭了回去。周宏遠(yuǎn)沒注意到這些異于平時的細(xì)節(jié)，他往廚房里走了兩步，有些驚詫地問，“叔叔，身體還難受么？今天怎么下班這么早？”

程毓低著頭，只盯著眼前鍋里的湯，他不想搭話，只“嗯”了一聲。

周宏遠(yuǎn)對程毓突如其來的冷漠感到一陣莫名其妙，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是他的小叔叔今日身體不適，不愿講話，于是便不再聒噪，安安分分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復(fù)習(xí)。

在周宏遠(yuǎn)離開的剎那，程毓的身體卻突然放松了起來，他往后走了兩步，無力地靠著門沿，垂下頭去，尷尬的、挫敗的、無奈的、迷茫的情緒將他團(tuán)團(tuán)包裹，整個人散發(fā)出頹然之態(tài)。

一頓飯吃得悄無聲息，兩個人都沉默著，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皆化作空。

晚上，兩個人如常睡在兩個房間，一墻之隔，卻分出兩個世界。

第二天傍晚，周宏遠(yuǎn)的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老于照例開著又臭又長的班會，全班則是一邊全力壓抑著自己，一邊翹首以待，等待著一聲令下，等待著假期的開始。

回家的路上，周宏遠(yuǎn)幾乎是一路跑到了公交車站，他只想快點見到程毓，快點給他的小叔叔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在他小叔叔的耳邊大聲說，“考完了！”

周宏遠(yuǎn)喜上眉梢，打開門的剎那，果真見到了程毓。他看到他的小叔叔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fā)前，手里沒拿著手機(jī)，也沒端著書本，電視機(jī)更是黑屏一片，整間屋子，寂靜無聲。

程毓回過頭，沒有什么表情，就好像眼前的不是自己疼愛的侄子，而是一個陌生人。

周宏遠(yuǎn)一下子呆了。他將書包放在凳子上，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往沙發(fā)那邊兒走了兩步，生硬地叫了聲“叔叔”。

程毓卻沒答應(yīng)，片刻之后，他咬了一下嘴唇，低聲說，“宏遠(yuǎn)，你坐過來，我們談?wù)劇！?

周宏遠(yuǎn)張了張嘴巴，慌亂像場颶風(fēng)，吹亂了他的思緒。周宏遠(yuǎn)的心“突突”地狂跳了幾下，緊接著，像是有火焰從心房迸發(fā)，下一秒，熔巖沿著血管一路肆虐，他整個人都灼熱極了，仿佛被誰丟進(jìn)了火罐里，又像無意間是掀翻了老君的煉丹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