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全省,省實驗的升學率無出其右,但在管理上卻不算嚴格,大門兒上面掛著個橫幅,赫然寫著開放的省實驗歡迎您。起先,周宏遠還不懂其中的寓意,后來他漸漸明白過來了,合著開放是指,甭管什么時候來,甭管是誰來,都大門敞開,同樣地,甭管什么時候走,甭管是誰想走,門衛大爺也絕不挽留。同樣的,軍訓對于省實驗來說更是個擺設,莫不說那些權貴子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連周宏遠這樣的學生,也打從心眼里沒把它當成回事兒,更有以孔德諍為首的一干人等,靠裝病賣慘,順利進入了“報廢隊”。
教官心中雖很大不滿,卻也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松松散散地訓了一周,便打道回府了。
軍訓結束的那天下午,老于在班里開了班會,末了給每個學生發了張信紙,讓同學們寫上自己想要感恩的人。
旁邊的同學都飛快動筆,“刷刷刷”列出一堆名字,周宏遠卻想都沒想,只寫了“叔叔”兩個字。老于不知什么時候繞到了周宏遠身后,拿起周宏遠的信紙,瞇起眼來,口中“嘖嘖”了兩聲,“叔叔,你不感謝你爹你媽,寫你叔叔?”
周宏遠皺了皺眉頭。這幾天,不只是他,整個班級都對老于深惡痛絕,他的火幾乎在瞬間被點燃,咬緊牙關,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于瞧他這副樣子,將手中的信紙抽到周宏遠的臉上,“問你話呢!你不寫父母不寫師長,你不想良心還有沒有了?”
周宏遠并非什么“善男信女”,老于又是個無時無刻不在發火的人,對于老于頻發的暴怒,周宏遠早已免疫,他直勾勾地看著老于的眼睛,說,“我是叔叔養大的。”
老于沒想到周宏遠是這樣的情況,臉色微變,尷尬與難堪稍縱即逝,片刻過后,又變回了那副雷霆模樣,“你叔叔養你長大就不感謝父母了?沒有父母哪來的你?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這學你也不用上了。”
周宏遠深諭老于的脾氣,知道自己愈是反駁解釋,他就愈是上綱上線,此情此景下,唯有低頭認錯才是正路,更何況,他的家庭故事,又豈是幾句話可以說得清的。
周宏遠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垂著頭,“老師我錯了。”
老于的一腔怒火沒了出口,臉都漲紅了,最后斜了他一眼,走了。
班會結束后,周宏遠乘公交車回家。程毓的家離省實驗有很長一段距離,加上傍晚的塞車,少說也要將近兩個鐘頭的路程。他拿出英語必修一來,背了一個單元的單詞,隨后將書塞進包里,閉目養神。
周宏遠回到家已經將近八點了。程毓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瞧他回家了,連忙熱了菜,招呼他過來吃。周宏遠往程毓身邊靠了靠,環住他的脖頸,他嗅著程毓的味道,久久不肯松手,直到程毓拍著他的手催他吃飯,才依依不舍的撤開身子。
他沒跟程毓提起孔德諍也在班里,一來是不愿讓程毓掛心,二來是怕程毓勸他放下。他怎么可能放下,放不下的,那些丑惡的刁難與欺凌,那些肆無忌憚的傷害,早已在他心中扎根,讓他只要看到那個名字,只要看到那張臉,就無時無刻不恨得牙癢。
人人都說童真無邪,可周宏遠卻覺得,小孩子才擁有人性中最大的惡。孩子們并不天真善良,反而是最現實的那個,對他們來說,寬容與大度無異于懦弱,不加以反抗就可以無窮壓榨,他們為身邊所有的同齡人分出三六九等,老師的漫不經心、家長的茫然無知、自身的不敢反抗,試探出這一切后,惡意就此釋放。他們因為最荒謬的原因侮辱你,他們用最尖酸刻薄的話語擠兌你。然而,他們的邪惡不僅僅在于放肆的行為和惡毒的言語,更在于他們自以為是的正義。
毫無疑問,對于周宏遠來說,孔德諍以及周鎮以取笑他為樂的一干人等,就是這樣的人性本惡。可孔德諍卻無意做一輩子的惡人,更準確的說,他長大了。
再次與周宏遠坐在同一間教室的孔德諍是無措的,他從未想過自己與周宏遠會有如此深刻的緣分,更想不到當初那個干瘦的鄉巴佬,會有一天變得如此出類拔萃。
孔德諍緊緊盯著自己的指尖,臉不知不覺變得通紅。他渾身冒著熱氣,飄飄然地,心中思緒萬千。
他當然知道當初自己錯得有多離譜,無數老師、親人早已無數遍在他耳邊叨叨,可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不過是一場誰都沒料想的意外,沒必要糾結到現在吧?可是為什么,周宏遠偏偏陰魂不散,倒像是命運的安排。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個作威作福的小少爺,他努力學習,為人謙遜,性格溫順,加上清秀俊美的長相,讓人很難將他與當初那個趾高氣昂的孔德諍聯系在一起。
如今他懂了許多道理,收斂了自己激烈的情緒,他該擁有最美好的高中三年,三五好友,共同努力,攜手共進,一同走入心儀的學府,他一路都是最優秀的,可他完美的人生,卻偏偏生著污點,他用力將污點遮蓋,卻只是一個瞬間,污點又被擺上臺面。
周宏遠竟然又成了他的同學。
這個事實讓他惶恐不已,又驚慌失措。如今,周宏遠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有了自己的話語權,有了自己的社交圈,他知道當初所有的經過,記得自己所有的案底,那些拼命隱藏的曾經,在周宏遠這里,不過是可笑的欲蓋彌彰。
孔德諍知道,周宏遠會毀了自己美好的校園生活,卻忘了美好的皮囊之下,本就藏著邪惡與齷齪。
周宏遠自然沒打算放過孔德諍。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天賜的良機,又豈能輕易放過。他像看待獵物一樣盯住孔德諍,鷹眼之下,是無盡的嘲諷與鄙夷。周宏遠與程毓向來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他們一個選擇寬恕,另一個則是睚眥必報。
周宏遠突然笑了一下,對自己的同桌說,“我以前跟孔德諍是同學。”
一旁的高瘦男生怔了怔,說,“孔德諍很可愛啊,人也很好。”
周宏遠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語氣平淡,看不出情緒,“我的眼球,就是被他用椅子砸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