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沒完沒了的蟬聲與“噗通”、“噗通”的心跳連成一片,燥熱從周宏遠的后背蔓延擴散,汗水順著他的頜骨一路向下,淌到脖子上,流盡汗衫里。
這間逼仄而潮濕的臥室,在黑暗中仿佛無限縮小,空氣在秒針緩慢的移動中逐漸稀薄,周宏遠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煩躁,灼熱,壓抑,恐懼,種種莫名的情緒雜糅在一起,毫無緩沖地蹂躪著周宏遠這刻瘋狂跳動的心臟。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周宏遠張大了嘴巴,深吸幾口氣,妄圖得到片刻的寧靜,卻只是徒勞,窗外的蟬聲越來越大,繼而夾雜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更加擾得周宏遠心神難寧。
汗還在繼續地流著,要將他整個蒸干一樣,汗衫和褲衩皆黏在身上,是周宏遠最厭惡的,濕漉漉的感覺。
暑假后,一連幾個晚上周宏遠都難以安眠,他嘗試數過漫山遍野的山羊,發覺徒勞無用后才知數山羊的說法本就來源于sheep與sleep的諧音,中國人數山羊自然沒有用處,然而周宏遠是個懂得舉一反三的好學生,他又開始數水餃,水餃、睡覺,睡覺、水餃,都是諧音,沒準兒就成了呢?可數了大半夜,除了越數越餓,他實在想不出這個方法還有什么裨益。后來,周宏遠把這些講給程毓聽,程毓笑得直不起腰來,說,“這么惦念餃子,你跟我說呀。”
周宏遠徹底沒了辦法,睡不著又百無聊賴,更何況那個年代還沒有智能手機,更沒有kindle和switch來消磨時間,周宏遠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盯著天花板,生生熬到后半夜、等涼風襲來,才隱隱有了睡意,然而好景不長,這睡眠格外短暫,等不到天蒙蒙亮,就又從一身的汗水中醒來。
程毓睡在他旁邊,前半夜有意識時,會輕輕地拍拍他的肚子,告訴他早點睡覺,程毓溫柔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讓他暫得寧靜,然而,過了十二點,程毓漸漸睡著后,則會無意識地往外移動。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興許是嫌棄周宏遠身上的熱氣,又興許是覺得大夏天兩個人靠在一起,著實太過黏膩。
這樣一來,周宏遠便更慌亂了,所以,一個退,一個進,每天早晨程毓起床時,人幾乎要掉到地板上了。
周五的晚上,程毓興致勃勃地與周宏遠說起電影院里最新上映的《碟中諜3》,叔侄倆一腔熱情,當即說好了周六一起去電影院一睹為快。
周宏遠在這之前從沒在電影院里看過電影。當初在周鎮時,他的日子過得潦草貧窮、無人問津,平日所有的娛樂就只有一個14寸的彩電,只有CCTV少兒頻道和CCTV農業頻道,只有七巧板與鞠萍董浩,這些做作而幼稚的少兒節目很快就失了周宏遠的歡心,而這臺明顯超出了使用年限的彩電,也在一片雪花圖像和尖銳忙音中宣告了生命的終結,變成了家中徹頭徹尾的擺設。不過,當初的周宏遠對電影毫無概念,也不知什么羨慕不羨慕的,畢竟他身邊的孩子們,皆是在街頭巷尾摸爬滾打著長大的,日子雖過得有好有壞,卻誰都沒看過電影,唯有一個父母都是工人的女生,曾經在縣城里看過一部《蜘蛛俠2》,故事情節雖說不清楚,拗口的人名雖記不住,那些閃亮且宏大的場景,也足以讓那女生炫耀了好久。
后來,周宏遠跟著程毓來了省城。J城有高樓大廈鋼筋鐵骨,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車輛,有數不清的燈紅也有說不盡的酒綠,人們穿著入時的衣服,留著精巧的發型,每一個人都是那么高高在上,每一個人都仿佛命運的寵兒。這讓泥地里長出的孩子失了神,他惶恐又緊張,生怕成了別人口中的笑柄,是以處處小心,處處謹慎,片刻不敢放松。
十四中的孩子雖大多都是工人子弟,卻也是大城市的工人子弟,各個都見過世面。女生們,有賢惠巧手的母親,為她們梳起別致精心的辮子;男生們有健壯可靠的父親,教他們打球帶他們長跑。他們有好多好多故事可以分享,有些只是流水賬,有些則是故意炫耀,而這些日常的無趣與瑣碎,都是周宏遠不曾擁有過的幸福。
不過,這也沒什么值得羨慕的,他已經有了程毓,算是慘淡人生終得補償。若他曾經吃過的所有苦,受過的所有罪,皆是為了與程毓相遇,那么他覺得一起也是值得的。
周宏遠當然不曾看過電影了。倒不是程毓刻意去節省兩張電影票,而是程毓他過慣了苦日子,歷來又只知道埋頭學習,所以沒有花錢尋消遣的習慣,自然也沒有走進電影院的意識。程毓是個心思很平和的人,極少與人比較些什么,是以無法理解周宏遠的那點小九九。
所以,當周宏遠從程毓口中聽到這個提議后,心中激動萬分,表面上卻裝作懂事的樣子,“別去了吧,電影票要二十多塊錢一張呢。”
程毓果然感動,摸了摸周宏遠的腦袋,笑得好看,“沒事兒,叔叔不差這點兒錢。”
程毓沒說大話,銀行里的工資本就挺高,如今他早已經還清了房貸,加上自己的物欲很低,除了正常的衣食住行,平日幾乎沒什么大的開支,因此工資的半數都省了下來,存進了儲蓄賬戶里。
聽了程毓的話,周宏遠這才放下心來,歡天喜地的上床休息去了。
不出意外,周宏遠又一次失眠了,煩躁從自己躺到床上的那一刻開始燃起,在程毓躺到自己身邊之后愈演愈烈,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向外散發著熱氣,甚至在一片黑暗中,冒著縷縷白煙。
他用力按壓著自己的心臟,祈求它跳慢些,卻終是不得法門。
程毓皺了皺眉頭,在黑暗中問,“怎么還沒睡著?是不是太熱了?要不然咱們在家里裝個空調吧。”
周宏遠在聽到程毓聲音的剎那屏住了呼吸,須臾之后才恢復如常,他沒答話,只是默不作聲地往程毓身邊蹭了蹭。
程毓笑了一下,伸出布滿繭子的手在周宏遠肩頭拍了拍,小聲問,“不嫌熱啊?”
周宏遠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當然嫌熱的,不僅是天氣熱,屋子悶,連他自己都像個會發熱的火爐,蹭蹭地往外冒著氣,可他明明那么熱,那么煩,卻偏偏想離程毓近一點、再進一點,仿佛程毓37度的體溫對他而言是塊兒冰,靠近了、抱住了就能解火。
周宏遠的頭歪在程毓的肩頭,兩人相接的皮膚很快冒出一層汗來,不過一會兒便濕淋淋的,照理說這該是周宏遠最討厭的感覺,可他卻偏偏覺得異常滿足,仿佛只有這樣,才有了些許踏實。他靠在程毓的肩頭,聽著程毓一聲聲舒緩的呼吸,很快得了睡意,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他置身于一處溫暖的房間,地上鋪了柔軟的毛織地毯,屋內的光線很暗,是溫暖的黃色,一張寬大的床擺在屋子中央,而他的叔叔,正躺在床上,沖他微笑。
他心中高興極了,周遭是一片柔軟,光線不明不暗,而這世上唯一愛他的親人,正好端端的躺在那兒。
周宏遠的雙腳變得不受控制,他一步步地走過去了······像是走向求之不得的清涼,走向渴望已久的救贖與解脫。
造物之神悲憫世人,卻獨獨在周宏遠面前閉上了眼睛。
月光如洗,換了東方之白。
腦海中蕩漾著熟悉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飄飄忽忽的,只有幾縷飄進了耳朵,緊接著,這聲音不斷擴大,帶著無限急躁,一下將他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他瞪大了眼睛,盯著眼前的男人,半分鐘后,才從虛幻中抽離,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沒說話。程毓見他不言不語,不免有些急躁,“宏遠,快起床了,吃完早飯咱們一起去看電影。”
周宏遠蜷著身子,把頭頭深深埋進夏涼被里。這一個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永遠得不到償還的童年時光,他多怕這一切暴露在程毓眼中,只得無措地縮在角落里。
程毓見他不動彈,不免有些氣惱,復又坐在床邊,問他,“你怎么了?”
周宏遠一張臉漲得通紅,什么都說不出來。
程毓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個眼神瞥了過去,下一秒“噗嗤”笑了出來,起身背對著周宏遠,說,“宏遠長大了。”說著,他摸摸自己的頭發,“嗨,都是正常現象,沒什么的,你換個,換個內褲,起床吃飯了。”
說完,程毓走出臥室,還順手帶上了門。
周宏遠無力地癱在床上,半天動彈不得。怎么沒什么的,我夢到的人,分明是你啊······
造物之神悲憫世人,卻獨獨在周宏遠面前,閉上了雙眼。
蟬聲擾擾,夏日炎炎,分明是陽光正好,這一刻,周宏遠卻好像墜入寒冬。無助地、彷徨的情緒涌上心頭,痛苦的糾結纏在腦海中,一圈接著一圈。他死死咬住嘴唇,咀嚼著這太過沉重的感情。
有時,周宏遠會想,在他僅有的十幾年生命中,的的確確未曾有過僥幸二字,而他最大的幸運,就是他的小叔叔。周宏遠本以為自己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本以為自己能以一個侄子的身份,陪伴程毓一輩子。此時,是程毓照顧他,日后,是他照顧程毓。平平淡淡,簡簡單單。可他的世界分明是個笑話,每當他以為擁有了幸福后,幸福又在陰差陽錯中,被他親手打碎。這一切都過分荒唐,又難以啟齒,缺乏了分享這份沉重的人,他只剩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