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一直到周宏遠放學,還未見停。
旁人都是三五成群,唯有周宏遠形單影只地撐著傘,朝校門口慢悠悠地走去,他的步伐太過沉重,仿佛不是個孩子,倒是個滿面愁容的大人。
有那么幾個瞬間,周宏遠一點兒都不想回家。
正是長身體的時間,周宏遠中午又沒吃下什么飯菜,明明已是饑腸轆轆,明明知道回到家就會有可口的飯菜,還有那個對自己噓寒問暖的小叔叔,可他就是不愿回家,只盼望著這段路能長點、再長點。
周宏遠心里好亂,他甚至有些害怕要面對程毓了。他無法解釋褲子上的洞,也不知該怎樣面對程毓好心的關懷。這一刻,他只想當個鴕鳥,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地下。
程毓卻沒讓周宏遠如意,他恐周宏遠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早就等在學校門口了,看到周宏遠瘦小的身軀后,朝他搖著手,“宏遠!這里!”
周宏遠臉色微變,腳下還是加快了速度,等到程毓將他往身邊兒攬時,才稍稍與叔叔隔了距離。
程毓有些不自然的摸摸鼻子,自己的侄子有些輕微潔癖,不喜歡太多肢體接觸,這點他總是記不得。程毓一邊埋怨自己的榆木腦袋,一邊問,“第一天上課,跟同學相處的怎么樣啊?”
周宏遠的呼吸滯了一瞬,緊接著,說,“還行。”這當然不是周宏遠第一次對程毓撒謊,這話說得自然無比,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
程毓又問,“課難不難,上課都聽得懂么?”
周宏遠這下沒了聲音。如果說跟同學的相處尚能假裝,那么作業不會,就裝不出來了。瞧周宏遠這幅樣子,程毓心里有了譜,他又摸了摸鼻子,思忖著安慰的話,“沒事沒事,回家叔叔教你。叔叔以前剛來城里念書時,也什么都不會,老師和同學都看不起我,不過沒關系,時間會告訴他們答案。”
周宏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抬起頭來看了看自己的叔叔。這個戴著厚厚眼鏡的名牌大學生,也會有聽不懂課的時候么?
程毓講起話來絮絮叨叨,“真的,你別不信,以前我還考過三十二分呢······”
程毓說得有鼻子有眼,周宏遠不得不信,等到了家門口,自己的尷尬幾乎是忘了一半兒,開門的空檔,程毓突然來了句,“宏遠啊,你的腿怎么回事?”
周宏遠的身體又是一滯。他皺了皺眉頭,說,“沒什么。在教室摔了一跤。”
程毓還想說什么,周宏遠卻率先進門,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放,說,“我先去洗澡了。”
程毓看著衛生間緊鎖的門,心中若有所思,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宏遠每天都洗澡,所以花不了多少時間,等他出來的時候,程毓才剛把飯菜重新熱好端上餐桌來。
兩個人默不作聲的吃到一半兒,程毓才把心底的話翻出來,“你不想說的,叔叔就不逼你說,不過你要記住,無論發生了什么,叔叔都會保護你······”那晚,逼迫周宏遠露出一身傷疤,程毓已經足夠后悔了,他不想再用關懷做借口,對這個敏感而驕傲的孩子造成二次傷害。
周宏遠心頭一熱,幾乎要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可這種情緒稍縱即逝,片刻之后,化作一聲“嗯”。
程毓皺了皺眉頭,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緊接著,化作纏纏綿綿地憐惜。
兩個人吃好了飯,一個坐在餐桌前寫作業,一個則刷鍋洗碗,等程毓忙完了,才發現周宏遠的作業本,竟還是空空如也。
程毓無聲地嘆息,說,“來,叔叔教你,好么?”
周宏遠羞愧難當,小小的頭幾乎要埋進本子里去,卻被程毓溫暖的大手阻隔,程毓撫摸著周宏遠的額頭,娓娓道來,“正數負數呀,其實是這么回事兒······”
程毓本身就是數學系出身,為了賺錢,更是做過無數次兼職數學老師,由他來教初一數學,深入淺出、諄諄善誘,再合適不過。更何況,還是一對一教學現場,周宏遠稍有不懂或模糊的地方,立馬能被程毓發現。
程毓對待周宏遠,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耐心,不同于金毛獅王的咄咄逼人,程毓更像是個溫柔的師長,用輕快的語調講著一個又一個關于數字的故事。不足半小時的工夫,周宏遠便對整個單元的內容全部搞懂了。
明白了原理,再去做題,簡直是再簡單不過,幾十道練習題,周宏遠做得又快又好,大大超出了程毓的想象,就連稍難一點的附加題,在程毓的提醒下,周宏遠也完美的解答出來了。
經過一番輔導,周宏遠對程毓簡直是佩服到五體投地。如果說,金毛獅王是個沒有感情的復讀機,程毓就是他學習上的引路人。以前,周宏遠雖知道程毓學業優秀,看著程毓每天學習、搞研究,心里很是向往,卻沒有直觀的感受,經過此番,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叔叔在學業上到底有多卓越。他不禁想,若是十四中有程毓這樣的老師,升學率鐵定第二年就能升到全區第一。不過,自己的叔叔以后是要搞學術的,才不要教那些生性拙劣的壞孩子。
雨一直沒停,還有幾分加大的趨勢。
折騰了一整天,做完作業后,周宏遠已是困倦不堪。程毓忙著自己的課題,周宏遠便不愿一個人回屋,強撐著坐在餐桌前,對著課本打瞌睡。
突然間,電閃雷鳴,周宏遠從瞌睡中猛地醒來,幾乎是瞬間,慌亂地叫出聲來。程毓這才抬起頭,向周宏遠投去問詢的目光,“怎么了?是不是睡著了?沒事沒事,別怕,只是打雷,困了就去睡覺吧。”說著,程毓又低下了頭,只忙著自己的寫寫畫畫。
在程毓心里,周宏遠不是個膽小的孩子。他也曾半夜出門,也曾把小宏遠一個人留在家里,更有無數次沉浸科研,讓小宏遠一個人睡······可這次,小宏遠卻格外纏人,支支吾吾半天,只說了句,“我不困,我想跟叔叔一塊兒睡。”
程毓笑了笑,忍痛割愛,將手中的紙張收起來,揉了揉周宏遠的軟發,說,“跟叔叔撒嬌啊?成吧,叔叔跟你一起睡。”
叔侄倆一同躺在了床上,周宏遠難得沒跟程毓劃出楚河漢界,肩并著肩,腳靠著腳,聽著窗外雨聲刷刷,不過多久,都各自與周公相會去了。
雨還在下著,到了深夜,竟是閃電陣陣,雷聲轟轟,小宏遠突然像是中了魔怔,每一聲雷鳴都讓他戰栗。
起先,周宏遠的被子只蓋了肚子,可雷聲一響,尚在睡眠的小宏遠便整個挺了起來,將被子拉到頭上,緊接著,整個人蜷縮成一個球,篩糠一樣在被子里發抖,空中還念叨著什么聽不懂的話。
程毓看他這樣,心中既是疑惑,又是心疼,連忙坐起身來,將周宏遠蜷縮的四肢展開,用懷抱將孩子圈起來,口中來回說著,“別怕啊,別怕,只是打雷,叔叔在呢,叔叔在呢。”
小宏遠許是聽到了程毓的話,漸漸放松起來,程毓也就慢慢睡了過去,可好景不長,每一次打雷,小宏遠都像是身體安了機關,迅速緊繃,繼而在程毓的身邊戰栗。
程毓便再次醒來,輕輕拍著周宏遠的肩膀,安慰著這個少年。
······
如此折騰了大半夜,待到雨聲漸停,小宏遠的情況才稍有好轉。程毓疲憊不堪,終于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