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侄?
這個稱呼比商大人近了點,但他還不夠滿足。
他眸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后嘴角微微翹起,竟是一個成竹在胸的笑容。
身后的家仆,抬著一頂四人小轎,跟在他身后不遠處。
他卻沒有上轎,而是閑庭信步似的,沿著長街慢慢走回去……
直到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商不換才回到相府。
“大公子,大公子!您可算回來了,老爺要見您!”
管家親自堵在相府的大門外,讓商不換心中暗暗后悔。
他應該走小門,直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去的。
“老爺的身子好些了嗎?”
他這些日子上朝下朝,宴飲聚會,竟像是家中沒有一個病重的老父似的。
就連晨昏定省,他也沒有去給商相爺請過安。
府中的下人都以為,他雖然從山上回來了,但是對三年前的事情還有怨恨。
所以對商相爺這般不敬不愛。
只有商不換自己心里清楚。
他若是去見商相爺,只會勾起他的心病,讓他的病情更加重。
不去見他,才是最大的孝順。
“老爺他……他不好。老爺就是想見大公子,大公子就去看看吧?便是您心中有什么……老爺畢竟是您的父親啊!”
老管家幾乎聲淚俱下,商不換卻微微笑了笑。
他懶怠為自己解釋什么。
一個被自己親生父親冤枉過的人,早就練就了對旁人的誤解,可以泰然自若的本事。
“既然他想見,那就見罷。”
商不換不再開口,只是慢慢朝著相府的正房踱去。
老管家在后頭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嘆商相爺,還是嘆商不換……
正房之中鴉雀無聲。
外頭伺候的丫鬟和仆人,見著商不換都露出喜色。
那喜色一閃而過,眾人很快又低垂下了頭,個個眼睛盯著鞋面。
他朝內室走去,迎面正好遇上譚氏走出來。
她面帶不忿之色,似乎是商相爺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讓譚氏退避。
明明是夫妻,卻被排除在外,讓譚氏心里不好受。
這是屬于一個繼室夫人的敏感,也是她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
故而她看見商不換的時候,朝他冷笑了一聲。
商不換卻像沒看見似的,朝著一旁側身避開,讓她先行。
面上掛著無可挑剔的微笑,禮儀周到而妥帖,叫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譚氏卻深恨他這副模樣,下死眼剜了他一眼,氣沖沖地朝外走去。
那噠噠噠的腳步聲,是刻意踩重了步子發出來的。
在一片寂靜的正房中,顯得格外刺耳。
商不換便繼續朝內室走去。
室中伺候的丫鬟都退下去了,光線不算明亮,只有商相爺的床前點了兩盞燈。
時隔三年,這是商不換頭一次踏進這里。
一切如舊,譚氏費心把相府大大小小的景致,悉數換了個遍,卻換不動商相爺內室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盞。
或許是人老了,念舊吧?
床上的老者靜靜地半躺著,他身后墊著兩個大引枕,似乎不靠引枕,就支撐不起老邁的病體。
見商不換走過來,他慢慢偏過頭,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過來。”
他病了這幾日,來看望他的人絡繹不絕。
不僅是太醫,還有各朝中官員,甚至將軍府的老夫人都親自來了。
這些人里頭,獨獨沒有商不換。
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他對自己卻視若無睹。
商相爺明白,以他的性子,就算心中有什么怨憤,面上的禮數也是周到的。
絕不會做出這么落人話柄的事。
他的不聞不問,不過是怕更加刺激到商相爺。
可商相爺細想了幾日,還是決定把商不換請來,父子之間開誠布公地談一次。
“為父是在金殿之上,才想明白了你的話。什么叫不報此仇,絕不回長安。”
商不換在床邊的矮凳坐下,噙著微微笑意聽他說話。
“你比從前歷練成熟了,是為父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隱居山上,竟能把手爪伸到北疆戰場上……”
商不換聽了這話,這才開口。
“父親不是小看了我,而是小看了一個被生身父親懷疑構陷忠良的人,有多大的仇恨。離家上山,這三年來,孩兒從未忘記這仇恨。”
商相爺忽然急劇地喘息,像是一口氣在喉中,怎么也咽不下去。
“你……你的仇恨沖著我來,沖著岳連錚去做什么?他是朝廷的棟梁,沒了他,大魏的江山靠誰來保?”
商不換冷眼看著他,直到他急劇的喘息慢慢平復。
“是,他是朝中棟梁。三年前我構陷他不成,反被父親責罰。三年后我死性不改,仍然想陷害棟梁。”
商不換不禁笑了起來。
他不敢相信商相爺心中的偏執,到了何種地步。
時隔三年,他對岳連錚仍然沒有半點疑心,還口口聲聲為他說話。
卻是寧死都不肯相信,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比譚氏有意無意的諷刺,和商不闕的嫉妒排擠,都更傷他的心。
畢竟,商相爺是他的親生父親。
他也曾在自己小的時候,親手教自己讀書寫字,帶自己在院中折竹枝騎馬。
也正因為,商相爺是他的親生父親。
所以他不能對商相爺如何,只能把全部的怒氣,發泄在岳連錚身上——
當初若不是岳連錚讒言蠱惑,商相爺何至于把自己的嫡長子,逼到離開長安的地步?
這個仇,他此生不忘。
而如今,再談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
此刻,岳連錚的戰死的消息,應該就在回長安的路上了吧?
“不換!你不要這么偏執!當初岳連錚同為父說的那些話,并沒有錯!是你構陷他在前,怎能怪他在為父面前說出真相?”
是說出真相,還是挑撥離間他們父子?
商不換冷冷地看著他。
“所以今日,父親到底想說什么?如果是想讓我放岳連錚一馬,那么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商相爺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渾濁的目光充滿了無助。
商不換站了起來,在幽暗的燭火中,面上覆了一層陰影。
燭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投在對面的墻上。
那光怪陸離的影子,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叫人望而生畏。
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已經徹底控制不住,這個看著長大的兒子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
商不換道:“父親安心養病便是。到那個時候,圣上若要處置將軍府,孩兒就算為了你,也會為將軍府的一眾遺孀求恩旨的。”
一眾遺孀。
他這話,便是把莊婉儀也算進去了。
說罷揚長而去,只聽得商相爺的聲音哽咽,在昏暗中似鬼哭。
“逆子,逆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