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祖樹下,一群人幾乎是排排坐,每個人都神情專注地看著光幕中不動閃爍的畫面,這種氣氛簡直給人一種在梨園看戲的錯覺,只不過登臺演出的卻是軒轅天心一人。
皇明月大大咧咧地摟著毫無知覺的軒轅天心,微瞇著眼睛盯著畫面中的那個紅衣女鬼,從女鬼蒼白的面容上依稀可以看出幾分軒轅天心本來的模樣。
瞧著紅衣女鬼極有目的般地走出荒無人煙的草原,又翻過一座又一座的荒山,一路向著西方而去的身影,皇明月就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語氣不太好地問道:“老家伙,你讓爺看這個說是有趣,這特么哪里有趣了?這就是爺媳婦兒的第六世,女鬼?一只女鬼向往靈山,你是在跟爺開玩笑嗎?”
菩提祖樹卻看得有滋有味,一聽他這話,老神在在地道:“帝君莫急,有趣兒的在后面,您接著往下看就好。”
然而著急的帝君顯然聽出了它這話中有話,直覺不好地又道:“你要是知道什么就給爺直接說出來,別給爺這里吊胃口。”
可惜,菩提祖樹只是笑了笑卻沒有直說,倒是一旁的金翅大鵬忽然問道:“她這一世是怎么死的?身上為何有那么重的怨氣和戾氣?”
“這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在戰亂中。”菩提祖樹緩緩道:“她生活的那個小村莊在一次戰亂之后全村的人都死了,她也同樣如此。不過她死的地點有些不一樣,是死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的。”
“為何她會死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隨云皺眉問道。
菩提祖樹笑了笑,道:“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農家女替姐報仇女扮男裝披甲上陣殺敵。”話音頓了頓,菩提祖樹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感嘆,接著道:“她這一世父母早殤,只有一個大她兩歲的姐姐相依為命,原本倆姐妹在家種農活又替別家的人做些繡活這日子也算過得去。可是天意弄人,誰知有一日/她替姐姐去鄰村送繡活時,她前腳剛走出幾里地,后腳就有一隊戎兵來了她存在的那個小村莊,那些番邦蠻子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全村兩百多口人竟是被殺了精光,連同她的姐姐在內也沒有幸免于難。從此之后她為了替姐報仇,女扮男裝入了征兵營,立誓誓要將戎人趕出她的家國。”
“她心里憋著這口氣,一路從小兵居然爬到了千戶長,歷經十數場大大小小的戰役更是殺敵無數。”菩提祖樹繼續道:“而在她的最后一場戰役中,她們的人遭到了埋伏,她帶著兩千人突圍卻沒能成功,是以她最后放棄了突圍,帶著剩下的兩千人跟六千追兵決戰于不歸峽。兩千人對戰六千人,這一戰她戰到了最后,雖然殺盡了六千追兵,可她自己也跟著敵人同歸于盡。因為是死在戰場上的,同時她的手中又沾染了太多敵人的血,所以在吸收了戰場上那些戰死的士兵們的怨氣后,她的身上怨氣和戾氣太重,就這樣停留在了人間。”
雖然他們并沒有將軒轅天心這一世的開頭看到,然而只是聽菩提祖樹這么一說,他們也能夠想象到她這一世究竟經歷了什么。然而令隨云他們心疼的是,軒轅天心這一世的經歷居然還不是結束,否則她在死后又為何沒有直接進入下一個輪回。
紅蓮一臉心疼地看著畫面中的那只紅衣女鬼,皺著眉問道:“那小五她要以這種模樣存在多久?”
“那要看她什么時候能夠頓悟。”菩提祖樹道。
“如何頓悟?”子亦眉心緊蹙,看著那不斷向西而去的紅衣女鬼,問道:“一直等她走到靈山嗎?”
菩提祖樹聞言淡淡一笑,道:“不管是人、還是妖、亦或是鬼,在他們決心往西而行尋找靈山的那一刻,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執念,有些是為了尋找凈土,有些是為了尋求永樂,也有些是為了尋求一個答案。至于她為何要執著的前往靈山,那就要看她心里的那個執念是什么了。”
“你會不知道?”皇明月神色不善地問道。
菩提祖樹抖了抖枝丫,笑道:“若是仔細去查探一番的話,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提前知道了這又有什么趣味?還不如不知,然后靜靜地看到最后。”
一聽它這話,皇明月當即就嗤了一聲,明顯是有些看不上菩提祖樹這一番假模假樣的高深樣兒。
樹下的人都沒在說話,全神貫注地看著光幕中的畫面,并同時在心中默默猜測,那紅衣女鬼的心中究竟有什么執念令得她一只厲鬼也非要走去靈山。
不僅他們在心中疑惑,疑惑的人其實還有一個,但那個人卻在畫面里,那只紅衣女鬼的身后。
紅衣女鬼翻過了數座荒山,進入了城鎮,卻沒有任何停留,在人群中穿梭,向著另一個出城的方向而去。
白天,她在人群里穿梭,但沒人可以看見她。
夜晚,她在荒野中前進,能夠看見她的是荒野中的低級精怪和孤魂野鬼。
她似乎對周身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唯一堅持的就是心中的那個信念,甚至于跟在她身后的那道身影都不曾發覺,也或者是發覺了,但她卻并不在意。
那個一直跟著她的身影是一位穿著白色僧袍的云游僧,從她走出大草原在翻過一座荒山的時候就一直跟在了她的身后。
云游僧似乎對這只滿是怨氣和戾氣的女鬼似乎有興趣,在跟了她一路之后,發現她非常有目的的一路向西而行,哪怕是路過有人的城鎮,亦或是在路邊遇到了獨行的旅人,這個女鬼都沒有任何害人的心思。
從一路跟著她翻過了山,又走過了數城之后,云游僧終于不再跟在她的身后,更是快走幾步走到了她的身邊。
云游僧發現,就算是自己走在了她的身邊,這只女鬼似乎都沒有什么反應,甚至連看都沒看自己一眼。
云游僧對這只奇怪的女鬼有了很大的好奇,終于在一日的隨行中,忍不住開口詢問了她,“施主可是有心愿未了?”
女鬼無動于衷。
云游僧也不氣餒,繼續問道:“施主一路向西而去,可是因為西邊是你的故土?”
原本云游僧以為這女鬼還是不會搭理自己,卻不料這次女鬼在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淡淡地道:“不是故土。”
云游僧聞言一訝,沒想到女鬼居然回答了自己,隨后又繼續問道:“那你為何一路向西而去?”
“靈山。”女鬼道:“我聽人說,靈山在西方。”
“靈山?”云游僧聞言更驚訝了,他沒有想到這只女鬼一路執著的往西而去居然是要去靈山,隨好奇再問:“施主是要去靈山?這是為何?”
但這一次,女鬼卻再次沉默了。
一僧一鬼沉默前行,中途再沒人開口說話,但云游僧卻并沒有徑直離去,反而跟著女鬼一路向西而去。
當女鬼跟云游僧沉默同路了數日之后,不愛說話的女鬼卻破天荒地又開了口,這一次她問了云游僧一個問題。
她問:“靈山真的是凈土嗎?”
云游僧說:“靈山乃凈土。”
她再問:“枉死之人在去了靈山后是否會真的得到安息?”
云游僧笑了笑,說:“想要安息者,不管在哪里都能得到安息,若不放下心中執念者,哪怕到了靈山也依然不會安息。”
女鬼在聽了這個回答后又沉默了下去,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如以往那樣不停息的上路,而是突然停了下來。
云游僧見她終于停下了腳步,問道:“你一直向西前往靈山,是想要得到安息嗎?”
然而女鬼卻搖頭,說:“我生前沾染了不少人的命,背負了太多人的怨氣和戾氣,有戰友的,也有敵人的,但我前往靈山卻并不是想要自己得到安息,而是想要自己身上背負的那些人得到安息。”
云游僧詫異問:“包括敵人嗎?”
女鬼點頭:“包括敵人。”
“那你為何停了腳步,不再繼續前行?”
女鬼卻道:“既然想要安息者在哪里都能安息,也不一定非要前往靈山。”
“這是怎么放棄了?”
可女鬼卻在沉默了半晌后又說:“不,我還是要前往靈山。”
云游僧詫異于女鬼的回答,而女鬼卻再次起身上路,這一次云游僧看著她上路的背影良久,最后還是跟了上去。
“既然你沒有了非要去靈山的理由,為何還要前往靈山?”
“沒了一個理由,但還有第二個。”
“第二個理由是什么?”
女鬼這次終于認真地看向了云游僧,問道:“靈山上真的有佛嗎?”
云游僧點頭,女鬼再問:“佛真的是普土眾生嗎?”
云游僧笑了笑再次點頭。
可女鬼卻面無表情地又問道:“既然佛度眾生,那為何眾生皆苦?既然佛憐憫蒼生,為何在世人飽受戰亂之苦時,卻不見佛出現拯救蒼生?”
云游僧這次沒有回答了,他看著女鬼良久,最后問道:“這就是你想要前往靈山的第二個理由嗎?你要去靈山問佛?”
“不!”
女鬼搖頭,蒼白的臉龐上卻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堅定,沉聲道:“我前往靈山不為問佛,而為成佛。”
云游僧一驚,一只女鬼說她前往靈山是為成佛?第一次,云游僧想破戒嘲笑女鬼的天真,但卻在看著女鬼眼中的神色后,他最終什么話都沒有說出口,只是在看了她良久之后,問道:“為何想要成佛?”
女鬼說:“既然佛不能度眾生,那么我只能自度,既然佛不救蒼生,那么我就成佛救蒼生。”
云游僧久久看著女鬼沒有說話,直到女鬼再次準備前進,他道:“你成了不佛。”
女鬼不解問:“為何?”
云游僧不忍回答,但看著她執著的目光,只能回答道:“因為你早已死去,斷了因果,無法成佛。”
就因為她是鬼,所以無法成佛?
女鬼笑了,這是云游僧第一次瞧見她的笑,就如那雪山中的一株紅蓮,哪怕她的臉龐蒼白無人色,卻依然刺目而耀眼。
女鬼笑道:“我常聽人說,佛說眾生平等,既然眾生平等,那我為何不能成佛?倘若我不能成佛,那么又哪里來的眾生平等?你說我無法成佛,那我就更要上靈山去試一試。”
云游僧被女鬼這話給問得啞口無言,他原本是想要開導女鬼,結果卻被女鬼的這話給反問住了。
佛說眾生平等,那為何鬼就不能成佛?這真的還是眾生平等嗎?
第一次,云游僧開始了自我懷疑。
一僧一鬼自那一日的談話后,就再也沒有過交談,但他們卻又同時沉默著一起前行。
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
他們走過了荒山、走過了繁華的城市,女鬼依然是當初的模樣,眼中帶著對靈山的執著。而云游僧卻從中年漸漸邁入了老年。
直到他們走過千萬水,真正站在了靈山腳下后,云游僧的臉上卻早已布滿了風霜和皺紋。
看著眼前的綻放著佛光的靈山,云游僧停下了他的腳步,他坐在靈山腳下,看著仰望靈山的女鬼,道:“你瞧見了那些佛光嗎?那些佛光帶著凈化之力,一切邪祟一旦靠近都將被凈化干凈。”
女鬼仰著頭沒有說話,云游僧卻繼續道:“你是死在戰場上的,身上又帶著極重的怨氣和戾氣,你每上去一步,就會被佛光灼傷一遍,直到你被凈化干凈而飛灰湮滅。如今你明白我當年對你說你無法成佛的那句話了吧?”
女鬼聞言卻頭也沒回地道:“我明白了,但我既然走到了山腳下,就一定要上去。”
云游僧長長一嘆:“何必呢?”
女鬼回頭看著他,道:“你陪我一路走到了這里,我該謝你,但你無法阻止我上靈山。”
只見女鬼話音一落,云游僧臉上的神色卻漸漸有了變化,原本布滿風霜和皺紋的臉龐上卻漸漸光滑了不少,甚至有著金光慢慢自云游僧的體內綻放而出。
女鬼靜靜地看著云游僧身上的變化,直到看到他一襲白色袈裟變成了金色,眉心中多了一粒金色朱砂后,她眼中的神色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大變模樣的云游僧看著她露出溫和笑容,問道:“你是何時發現的?”
女鬼道:“從你在第一十七次阻攔我前往靈山的時候。”
云游僧看著她笑而不語,女鬼問道:“你究竟是誰?”
云游僧笑道:“你既要上靈山成佛,卻不知我是誰?”
女鬼問:“你是佛?”
云游僧點頭:“我是。”
女鬼:“那你為何阻止我?”
云游僧笑道:“一個考驗罷了,第一個考驗是你的毅力,而接下來你的第二個考驗是生死。”
云游僧抬手一指眼前的靈山,道:“先前我對你說的話并不假,以你這種狀態是無法走上靈山,你每往上走一步,你就會被佛光灼傷一遍,你越靠近山頂,那么你離飛灰湮滅就越近,即便是這樣,你依然不改初衷嗎?”
女鬼看著他笑了笑,卻沒有回答,而是轉身直接朝靈山之上走去。
直到女鬼一步踏上金階之后,她的聲音才緩緩傳來:“就算是飛灰湮滅,我也不會放棄,就算我這次失敗了,下一次我也會再繼續往上走。”
云游僧含笑看著她的背影,道:“你都飛灰湮滅了,又何來下一次?”
“我有。”此時已經踩上金階的女鬼卻緩緩回身看了過來,而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是無波無瀾,黑亮的雙眸中似乎有著金光在開始流轉,若是仔細看去的話,那在她眼中流轉的金光似乎是龍形。
女鬼的面容開始有了變化,而眼中的神色卻越來越飛揚,她的腳下開始有金光溢出,而隨著金光的出現,仿佛有著龍吟之聲響徹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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