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吹得漫天雪花簌簌而下，染白夜色，染白了山巒，染白了燈火點點的山坳。
團部大院里，風雪如晦，寒意刺骨。
“吱呀呀……”
木門緩緩合上，將漫天的雪關在了門外，可是那刺骨的風卻無孔不入，吹動著屋里的油燈，火光搖曳，一如風中殘燭。
“啊……呃啊……”
寧柔癱軟在床上，雙眸半閉，再無半點神采，豆大的汗水從俏臉上滲出，滾滾而下，干裂的嘴唇顫抖著，無力地呻吟著，聲音早已嘶啞。
“寧醫生……寧醫生……”
床尾，被請來接生的仝二姐已然手足無措，只得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一張飽經滄桑的臉上老淚縱橫，“你可不能睡啊……你可不能睡啊……”
說著，再一次俯下身子去掰寧柔的腿。
“柔兒姐姐，柔兒姐姐……”
伍若蘭腆著大肚子踉踉蹌蹌地跑向到床邊，俯下身子，一把抓住了寧柔那不斷痙攣的手，好似發現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亂地吼著，“他回來了……他回來了……都到大門口了……”
寧柔渾身一抖，突然反手抓住了伍若蘭的手，青筋凸起，“啊……”，一聲嘶吼，好似猛獸瀕死的哀嚎。
“對！使勁……”仝二姐頓時精神一振，“使勁，使勁啊……頭就快出來了……”
“呃啊……”伍若蘭的手被捏得“咯咯”作響，寧柔的嘶吼聲卻又低沉了下去。
“就要出來了啊……”
仝二姐心底一沉，聲音里透著絕望，“就要出來了啊……”
“啊……”寧柔的聲音卻已似先前那般無力了。
“哇唔……”伍若蘭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起來，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柔兒姐姐……”
“吱呀……”
就在此時，房門被猛然推開，“啪嗒啪嗒……”，三個半百婦人匆匆地朝床邊奔來。
“咋樣了？”為首的婦人直奔床尾，“頭出來了嗎？”
“顧大嫂，”仝二姐一開口就哭出了聲，“出不來啊……”
“腿還要再打開些！”顧大嫂一怔，慌忙俯身去掰寧柔的腿，“秦大嫂搭把手，寇大姐去床頭照應著……”
秦大嫂連忙走向了床尾，俯身抓住了寧柔的另一只腿。
寇大姐直奔床頭，俯身去擰毛巾，“嘩啦……”，水花四濺，嗔怪地說了一句，“水都涼了，你們在干啥？”
“俺這就去打熱水，”仝二姐滿臉羞愧，連忙跑向了床頭，端起臉盆就往門口跑，“這就去……”
團里剛打完仗，醫護排在忙著救治傷兵，根本騰不出人手，伍若蘭也是個快要生產的孕婦，只得她一個人忙碌，又剛巧碰上了難產……哪里還顧得過來？
仝二姐匆匆而去，顧大嫂三人合力調整了寧柔的睡姿，開始忙碌起來。
寧柔換了個姿勢，好似恢復了些力氣，輕輕地睜開了眼，聲若蚊蠅，“他……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回來了……”伍若蘭拼命地點著頭，淚水卻唰唰地往下淌，“他敢不回來……”
“傻……丫頭……”寧柔的嘴角浮起一絲笑容，嘴唇輕輕地蠕動著，“他……還要……打仗呢……”
“哇……”伍若蘭的哭聲沖口而出，慌忙緊緊地咬住了嘴唇，拼命地搖著頭，嘴唇卻已沁出了血跡。
“準備了！”顧大嫂的聲音響了起來，“秦大嫂，你幫著順順肚子……夫人，俺喊使勁，你就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成不成就看你這一下了！”
“吱呀……”
話音剛落，門被推開，仝二姐端著盆熱水匆匆地跑了進來，“熱水來了……”
“吱呀……”
身后，鄭三羊又拉上了木門，長長地松了口氣，“好了，好了，這次應該能行！”
“狗日的，”盧鐵生也松了口氣，“總算找回來了……這一下，可千萬要成啊！”
“準能成！”風塵仆仆的林立中也緊緊地盯著那已然合上了的木門，滿臉緊張，“顧大嫂可是全鎮最好的接生婆了……”
“狗日的，”盧鐵生回頭瞪了林立中一眼，“咋去了這么久？”
“排長，”林立中滿臉苦笑，“風大雪也大，天又黑了……”
“唉！”盧鐵生一怔，望著飛揚的雪花一聲長嘆，“也不曉得團長啥時候才能回來？”
“噠噠噠……”
盧鐵生話音剛落，便聽得村中陡然又響起了蹄聲，連忙調頭往院門口跑去，“團長回來了……”
“噠噠噠……”
蹄聲直奔院門口而來，緊接著，“希津津……”，馬嘶聲在院門口響起。
“團長，”盧鐵生剛沖到院門口，就見李四維翻身躍下了馬，連忙迎了上去，眼眶卻是一紅，“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
“慌啥！”李四維一聲斷喝打斷了盧鐵生，徑直就往臺階上跑，剛跑了兩步，卻是腳下一軟，就往地上摔去。
“團長，”盧鐵生嚇了一跳，沖上兩步，一把扶住了李四維的左臂，入手之處卻是黏糊糊的一片，頓時心中一驚，“團長，你受傷了？”
苗振華也搶上來，扶住了李四維的右臂，“團長的馬摔了……”
“先進去！”
李四維一聲低吼，卻又聽得寧柔的慘叫聲隱約飄來，頓時心中一酸，奮力一甩膀子，將兩人掙開，沖進院門，一瘸一拐地跑向了木屋。
“團長，”苗振華和盧鐵生連忙追了上去，“你……”
“柔兒，”李四維恍若未聞，嘶吼著沖向了木屋，“柔兒……我回來了……”
“團長，”鄭三羊慌忙迎了上來，“莫事，莫事了……”
“咋能莫事？”李四維腳步不停，一聲大吼，“嗓子都叫啞了……她嗓子都叫啞了啊……”
鄭三羊一滯，卻見李四維“嘭”地一腳踹開了木門，就沖了進去，只得連忙上前拉上了木門。
屋里，李四維踉踉蹌蹌地沖到了床邊，“噗通”一聲跪在床邊，從伍若蘭手里接過了寧柔的手緊緊握住，一望寧柔，頓時眼眶一熱，“柔兒，我回來了……我回來了……莫事了，莫事了啊……莫怕，你莫怕……”
“四維……”
寧柔的眼簾一動，淚珠滑落，陡然一聲嘶吼，“啊……”，撕心裂肺，被李四維緊緊握著的小手頓時傳來了驚人的力道，奮力曲起。
“出來了，頭已經出來了！”顧大嫂驚喜地叫了起來，“好了，好了……馬上就好了！”
“呃啊……”
寧柔又是一聲嘶吼，牙關咬得“咯咯”直響，脖子上青筋迸起，俏臉扭曲。
“出來了！出來了……”
顧大嫂驚喜地大叫起來，直起身來，捧起了一個嬰孩，捧向了左側的寇大姐，“快，剪刀！”
寇大姐慌忙伸出了剪刀，聲音中卻帶著一絲慌亂，“娃娃沒哭，娃娃沒哭……”
仝二姐聽得渾身一抖，臉色煞白！
“哇……”伍若蘭聞言，頓時放聲大哭起來。
寧柔雙目緊閉，眼淚卻已沁沁而出。
李四維也是心中一緊，慌忙伸手為寧柔擦拭著眼淚，聲音顫抖，“莫事……莫事哈……”
“剪！”顧大嫂卻還鎮定，沖寇大姐一聲大吼。
“咔嚓……”寇大姐連忙剪短了孩子的臍帶。
顧大嫂連忙把孩子翻了個身，又沖秦大嫂吼了一聲，“布！”
“來了！”秦大姐懷里早已墊好了布片，連忙伸手接過了孩子。
顧大嫂把孩子往秦大嫂懷里一放，舉起巴掌就沖著孩子的脊背拍打起來，“啪……啪……啪……”，口中念念有詞，“小家伙，莫作怪，莫作怪……”txt小說
眾人見狀都屏住了呼吸，緊緊地盯著這一幕。
“啪……啪……啪……”
顧大嫂的手有節奏地拍了三五下，那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緊接著，哭聲大作，“哇哇……”
這一刻，那虛弱的啼哭聲卻似有著無窮地魔力，頓時便將那壓抑的空氣打得粉碎。
“哇哇……”
哭聲飄到屋外，飄進院中將士們的耳中，直鉆進他們心底。
這一剎那，漫天的風雪仿佛都靜止了。
“哇哇……”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那啼哭聲。
“莫事了！”
不知是誰最先喊了一聲，聲音顫抖著。
“莫事了……莫事了……”
附和聲此起彼伏，歡快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突然間，那風也不寒了，雪也不涼了，心中的忐忑與擔憂一掃而空。
“莫事了，莫事了……”
屋里，伍若蘭喃喃地念叨著，軟軟地跌回了凳子上。
“莫事了，莫事了……”
李四維抓起寧柔的手在臉上使勁地蹭著，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莫事了，莫事了……”
仝二姐等人也都露出了笑容。
“哇哇哇……”
孩子還在秦大嫂懷中使勁地哭著。
“孩……子……”
寧柔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艱難地扭頭望向了秦大嫂。
“對對……”
秦大嫂連忙抱著孩子走向了床頭，滿臉喜色，“是個大胖小子呢！”
說著，秦大嫂俯身將孩子遞到了寧柔面前，贊嘆著，“俺也接過幾十個孩子了，還沒見過長得這么健壯的呢！”
寧柔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笑容，艱難地抬了抬手，卻又無力地落下。
“我來，我來……”
李四維連忙起身，接過了孩子。
“哇哇哇……”
孩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李四維懷里，還在咧著嘴使勁地叫著。
“兒子……”
李四維望著那張小小的臉兒，輕輕地喊了一聲，卻是眼眶一熱，淚珠滾滾而下。
這是我兒子！
這是我的兒子呢！
我也有兒子了！
“哇哇……”
孩子還在叫著，小小的手兒胡亂地揮動著。
兒子……
李四維心中一熱，順勢低下頭去，對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狠狠地親了一口，“嘖……”
孩子的哭聲卻在這一刻嘎然而止，只是那雙小手揮得更用力了！
“龜兒的，”李四維一怔，露出了笑容，“還嫌棄老子呢！”
“噗嗤……”
眾人一愣，忍俊不禁。
“俺也要親親！”
伍若蘭朝李四維伸出了手，滿臉寵溺，“他好乖呢！你一親他，他就不哭了……”
“對，對，是個乖娃娃！”李四維連連點頭，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給了伍若蘭。
伍若蘭接過孩子，輕輕地親了一口，仔細地端詳著，“眉毛像你，額頭、鼻子、下巴都像柔兒姐姐呢！將來肯定俊得很……”
說著，伍若蘭把孩子輕輕地遞到了寧柔身邊，“柔兒姐姐你看，他長得好漂亮呢！”
寧柔在仝二姐的幫助下翻了個身，艱難地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張小臉，滿臉的幸福。
李四維望著這一幕，心中已被暖暖的幸福填滿，一張沾著血跡和泥污的臉上笑容粲然，輕輕地沖顧大嫂等人招了招手，轉身往桌邊走去。
顧大嫂等人略一猶豫，輕輕地跟了過來，卻見李四維從桌下摸出了個小鐵盒，打開了蓋子，輕輕地倒在了桌上，那是錢啊！
散亂的紙幣，夾雜著雪白的大洋和黃燦燦的銅板。
李四維低頭整理著錢幣，神色有些赧然，“你們救了柔兒母子的性命，本該重謝，可是……我也莫得啥積蓄。”
說著，李四維仔細地給錢幣分著類，“幾位大嫂，你們也看到了，我家里還有個夫人馬上就要生了……所謂‘一事不勞二主’，還請你們在村里住兩天。”
“行，行……”顧大嫂連連點頭，連忙勸阻，“長官，你也莫拿錢了……你們守在這山里不容易，留著錢給兩位夫人買些葷腥補身子吧！”
“是啊！是啊……”
其他三人紛紛附和，“長官，你們守著俺們的家呢！俺們哪能收你的錢啊……”
“錢雖然不多，但你們一定要收下！”李四維搖了搖頭，將已經分好的錢拿起一份遞給了仝二姐，“二姐，你也曉得我的脾氣……再說，我們今天剛打了勝仗，團里也不缺吃的！”
李四維相信，從太臣繳獲的物資足夠讓寧柔和伍若蘭吃上罐頭。
“謝謝長官，”仝二姐連忙接過了錢，又勸其他三人，“你們就聽長官的吧……他們來這么久，可從來沒白拿過俺們一點兒東西，前陣子，俺們村里的男人幫他們編草墊子，還管飯呢！”
“哦，”顧大嫂三人愣了愣，紛紛點頭，“那就多謝長官了！”
“這就對了嘛！”李四維笑著點了點頭，把錢分給了三人，轉身往門口走去，“我讓人安排你們住下。”
說著，李四維“吱呀”一下拉開了門，當先走了出去。
門外，鄭三羊等人一見李四維出來，紛紛迎了上來，滿臉興奮，“團長，是個兒子，還是個女兒？”
“兒子，”李四維笑容滿面，“又壯又漂亮……”
“恭喜，恭喜啊……”
眾人紛紛恭賀著。
“好了，”李四維笑著擺了擺手，“都忙了一天，也凍了一天，都回去歇著……振華，把四位大嫂安排好。”
“好嘞，”苗振華連忙答應，帶著顧大嫂等人就走，“俺帶她們去醫護排……那邊有空床鋪。”
苗振華帶著人走了，眾人也紛紛散去。
李四維叫住了鄭三羊，“三羊，我馬上去曲村，團里的事你多照應著！”
鄭三羊一怔，“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