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密密的、綿綿的，為鷹爪山罩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東門寨墻上，武大壽木然而立，一身錦袍已然濕透，但他渾然未覺，只是緊緊地盯著東衛寨！

他希望會有奇跡會發生，希望槍聲能再次響起！

可是，他失望了。

因為，八當家帶著“捷”字營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直奔東門而來。

“吱呀呀……”

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門口一陣喧囂，夾雜著壓抑的慘嚎。

“唉，”武大壽輕一聲輕嘆，轉身就要下去，卻見八當家匆匆地拾階而上，便又停下了腳步。

“大哥，”八當家匆匆地走到武大壽面前，一抱拳，滿臉愧色，“官軍……狗日的官軍動作太快了，根本不給俺們機會……兄弟們沖了一次，被官軍的機槍擋了回來，折了三個，傷了六個……”

武大壽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輕輕地移開了話題，“老三呢？”

八當家精神一振，“三哥說再去東面看看……他不相信二哥他們就這么沒了！”

武大壽渾身一震，神色復雜，良久輕輕地點了點頭，“去看看……也好。”

其實，他也不愿意相信二當家會全軍覆滅……那可是一千多號人吶！

可是，官軍一路殺來連破三寨可曾留過活口？那也是一百多號人啊！

所以，他又害怕得到明確的答案。

“噔噔噔……”

正在這時，阿偉急匆匆地沖上了寨墻，“義父，各寨已經開始撤離……只是，寨中糧草物資甚多，收拾起來比較費事……”

武大壽一擺手，滿臉決絕，“那就不用收拾了……全部燒掉！”

阿偉一怔，“是！孩兒這就去辦！”

話音剛落，阿偉已然轉身，匆匆地往寨墻下去了。

望著阿偉的背影，武大壽暗嘆一聲，扭頭望向了八當家，神色一肅，“老八，東門就交給你了！”

“是！”八當家精神一振，轟然允諾，“大哥請放心，但凡‘捷’字營還有一個人在，官軍就進不了東門！”

“好！”武大壽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炯炯，擲地有聲，“堡中糧草彈藥充足，寨墻牢固，只要兄弟們用命，官軍能奈我何！到時候，飛鷹堡還是那個雄霸豫西的飛鷹堡！”

的確，飛鷹堡地勢險要，寨墻牢固，寨中糧草彈藥充足，可是……一眾桿子真能用命？

三當家帶著“刺”字營殘部一路向望東嶺摸去，專撿密林險道而行。

按照三當家的想法，即使有人逃了出來，也會往密林中逃！

可是，一路行來，直到望東嶺前也沒有見到半個人影，三當家的心沉了下去……望東嶺的兄弟真的全沒了？

鐵牛帶著幾個桿子開路，小心翼翼地摸上了望東嶺。

莫得官軍！

鐵牛心中一松，連忙往據點躥去。

“隊……隊長……”

沖在最前面的桿子很快便沖到了據點邊，正要跳進戰壕里，突然身形一僵，如遭雷擊，臉色煞白，就連聲音也顫抖得厲害，“都……都……死……死了……”

鐵牛一怔，循聲望去，只見那桿子目光定定地望著戰壕，渾身顫抖，頓時心中一驚，連忙沖了上去，一看之下也是臉色煞白。

只見一米多深，縱橫交錯的戰壕里尸骸堆疊，雨水與血水已經交融成血紅的溪流……

“山……山下……”

又一個聲音驚呼起來，一個桿子怔怔地指著山下，臉色蒼白如紙，“全是……俺們的人……”

鐵牛渾身一震，連忙搶上幾步，往望東溝望去，透過雨幕隱約可見望東溝里尸橫遍野、一片狼藉……戰事激烈，六十六團的將士根本沒有閑暇掩埋桿子的尸體。

“狗……狗日的！”鐵牛的身體顫抖起來，滿臉的痛苦之色，喃喃自語，“咋……咋會這樣？咋……會打成這樣……”

三當家帶著人跟了上來，很快便看清了戰壕里的情形，又看了看望東溝里的情形，頓時臉色鐵青，良久，無奈地嘆了口氣，“鐵牛，把幾個當家的找出來！”

“是！”鐵牛回過神來，艱難地應了一聲，帶著一眾桿子匆匆地下了嶺，鉆進了望東溝的死人堆里，翻找起來。

三當家卻怔立在望東嶺上，皺眉沉思起來……主戰場為何在望東溝？這不合常理！中間一定發生了什么！可是，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發生了什么事能讓二當家放棄望東嶺的優勢主動出擊？

他自然想不到官軍耗時耗力給二當家他們演的那一出好戲！

三當家百思不得其解，鐵牛卻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了，身后的桿子抬著四當家、五當家和六當家三位頭領的尸體。

鐵牛臉色發白，忿忿不已，“狗日的官軍連衣服都扒……比俺們做得還絕！”

“呃……”三當家一愣，滿臉疑惑。

一個桿子連忙解釋，“官軍不光把武器彈藥全搜走了，還扒了很多兄弟的衣服……”

“哦，”三當家心中一動，恍然，“難怪他們能那么快就拿下東三寨……這伙官軍端的是陰狠狡詐！”

說著，他一掃三具尸體，“二當家呢？”

“應該在戰壕里！”鐵牛說了一句，帶著兩個桿子跳下了戰壕，開始搜尋起來，不多時，抬著二當家的尸體爬了上來。

“走！”三當家當即立斷，轉身就走，“馬上回堡里！”

就在三當家一行在望東嶺上忙碌之時，李四維帶著苗振華也趕到了東離寨……路過東坎寨的時候，富察莫爾根一行留了下來，直屬連其他的兄弟都在那里。

看到李四維回來，負責警戒的兄弟又驚又喜，連忙開了寨門，將他迎了進去。

東離寨比東衛寨還要小一些，前后兩進院子，卻擠了千多兄弟，很多人就只能躲在屋檐下……他們的衣衫早已濕透，屋檐下竟然連堆篝火也沒有，一個個的直凍得瑟瑟發抖。

李四維一進寨門便看到了這一幕，頓時心中一酸，大叫一聲，“孟七！”

“到！”孟七連忙擠出人群，迎了上來，“團長，有啥吩咐？”

孟七凍得嘴唇發紫，神色中卻是一片茫然。

“團長，”張家鳳也跟了過來，連忙解釋，“后院的房間都讓給了受傷的兄弟，前院就這幾間……”

李四維擺了擺手，滿臉苦澀，“這事錯在我身上……你們帶著預備營馬上向西，去找直屬連，那邊寨子還能擠一擠。”

李四維當時只顧著防備桿子的反擊，卻忘了這一茬，所以下了個“就地扎營、小心防備”的命令，搞出了這一幕。奇書網

“是！”孟七和張家鳳連忙允諾，轉身就要離去。

李四維連忙補了句，“過去了，燒起火好好烤一烤……燒得燃的都拿來燒，用不著心痛！”

兩人一怔，“是！”

預備營匆匆離去，寨子里一下子松快了許多，眾軍官連忙催促，“都進屋里擠一擠，把火燒起來，燒旺了！”

廖黑牛笑呵呵迎了上來，“大炮，你咋來了？”

李四維瞪了他一眼，“龜兒的，你是干啥吃的？老子再不回來，明天就得多出一堆病號來！”

廖黑牛一滯，訕訕而笑，“這……這個事……你也看到了……那么多兄弟根本擠不下。總不能讓一些兄弟在屋子里烤著火，卻讓另一些兄弟在外面挨凍吧？都是兄弟啊……只能有苦大家一起扛著了！”

“死板！”李四維忿忿地罵了一句，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去，“戰損情況搞清楚了嗎？”

廖黑牛神色一肅，連忙跟了上來，“一共陣亡十三人，重傷三十五人，輕傷八十九人……都安排在后院了，寧醫生她們還沒忙完，重傷員的具體情況還不明了！”

“嗯！”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腳步沉重起來，緩緩地進了后院。

后院十余間房，房外有走廊相通。房門都開著，透出熊熊的火光，看來傷員還是沒有挨凍。

走廊里也架起了火堆，不過火光微弱、青煙裊裊，顯然剛點燃不久。

李四維走進后院，傷員們的痛苦呻吟更加清晰了，醫護排兵匆匆，十分繁忙。

看清女兵們的裝束，李四維一愣，“她們的衣服……”

廖黑牛訕訕一笑，“沒辦法，軍裝都打濕了，只能在寨子里找了些桿子的衣服讓她們換上……看著是有些……不搭……”

“挺好的，”李四維卻笑了，“她們可不能病了，后面還有一場硬仗呢！”

廖黑牛精神一振，“啥時候打？這一回，可不能少了二營……”

“咋了？”李四維扭頭瞪了他一眼，“讓你們殿后委屈你了？”

廖黑牛連忙搖頭，神色悲憤，“大炮，這一戰就數二營傷亡最大……老子要報仇！”

望東嶺一戰，二營做餌，所受的攻擊最猛烈，傷亡也最大。

“行！”李四維一怔，點了點頭，“等后續部隊抵達之后，你們就向西推進。”

后續還有六個連的兵力，等各寨的錢糧器械聚集到天兜寨之后，至少能抽調四個連過來。

廖黑牛一怔，“還要等他們？”

李四維點了點頭，“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多等等對我們有好處！”

廖黑牛猶豫了一下，面有憂色，“再等……那桿子萬一跑了……”

“跑？”李四維一愣，笑著搖了搖頭，“他們舍不得跑，那都是些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

夜幕初臨，三當家帶著隊伍回到了飛鷹堡，帶回了四具尸體，還有二當家所部在望東嶺全軍覆滅的噩耗。

大堂里，燈火通明，眾頭領和各分寨寨主齊聚一堂，只是，很多交椅都已經空了……自開戰至今，飛鷹堡已經折了五位頭領和三位分寨寨主。

大堂有些空曠，氣氛很凝重，只有三當家沉痛的聲音在大堂里回蕩，“……官軍在望東嶺一戰而勝，然后拔了兄弟們的武器衣服，偽裝成‘潰兵’騙過了東三寨……所以，他們才能在短時間內連下三寨……”

“嘭”，武大壽一拳砸在虎皮大椅的扶手上，面色鐵青，咬牙切齒，“該死的官軍……此仇不共戴天！”

說罷，武大壽聲音一頓，目光炯炯地環顧眾人，“固守飛鷹堡，與官軍決一死戰！老八負責東門，其余三門由相應各分寨把守，其余人等由我親自調遣……以為機動力量！”

“是！”眾頭領和寨主連忙起身，轟然允諾。

武大壽神色稍霽，“阿偉，傳令伙房加菜……戰時，每人每頓半斤米一斤肉，若是腌肉不夠，豬牛騾馬盡管宰！”

“是！”阿偉轟然允諾。

聞言，眾人雖然有些意動，卻面有猶豫之色……肉固然好吃，可命才是最寶貴的啊！

武大壽自然明白他們的顧慮，目光灼灼地一掃眾人，擲地有聲，“官軍連番激戰，必然已是疲憊之師……只要兄弟們用命，憑我飛鷹堡之險要，定叫他們鎩羽而歸！”

“對！”八當家連忙附和，“俺下午去東衛寨沖了一陣，官軍閉門不出，定然已是疲憊不堪了！”

眾寨主都是精神一振，“堡主說得對，憑我飛鷹堡之險要，官軍必然鎩羽而歸！”

“好！”人心可用，武大壽心中大定，精神振奮，“只要挺過此次難關，飛鷹堡之富貴當與眾兄弟共享之！”

頓時，眾人精神抖擻，躍躍欲試……此一戰，已經陣亡了五位頭領，只要自己能賣力表現，戰后必然能補上去！

寨主與頭領雖然看似地位差不多，但待遇卻差了一大截……頭領能對寨主呼來喝去，頭領還能取婆娘！

古語有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蕓蕓眾生千千萬，又有幾人能放得下到手的富貴？

至少，武大壽放不下！一眾桿子也放不下！

他們刀口舔血不就是為了富貴？

計議已定，飛鷹堡上下一心，嚴陣以待，只等官軍來攻！

雨輕輕地下著，夜色朦朧，東三寨透出黃昏的亮光，在隆冬的雨夜中顯得格外溫馨。

東離寨中，篝火烤暖了這個飄著細雨的隆冬之夜，夜風中鼾聲陣陣。

后院的走廊中，李四維和寧柔相偎著坐在篝火邊，李四維輕輕地攬著寧柔弱的身子，滿臉心疼，“要不，你回房里去睡吧？”

寧柔輕輕地靠在李四維懷里，摟著他的腰，面容疲憊，嘴角卻掛著淡淡的笑，聲音輕柔，“我就想這樣陪著你。”

“嗯，”李四維輕輕地點頭，滿臉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脊背，“那就這樣呆著吧！來，趴到我的腿上，這樣會舒服一些……”

廊前有雨，廊里溫暖如春，懷中還有心愛的你……這就是幸福吧！

“四維，”寧柔依舊靠在他懷里，胳膊摟得更緊了，聲音越發的輕柔了，“我……我有些怕了……”

李四維心中一顫，勉強一笑，“傻丫頭……我不會有事的！”

“可是……”寧柔的聲音顫抖起來，“我越來越怕了……”

“我明白，我明白……”

李四維輕輕地拍著她的脊背，“我會小心些……還沒娶你呢，我咋敢出事？”

他明白，愛得越深就越怕失去！

他何嘗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