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外表奢華隆重,也許誰都沒有想到內中會是這樣凄切。
只一夜,天凌宮便成了冷宮。
霜蘭兒總想著,也許是他因著什么生氣了,也許是他剛登基,太忙,或者壓力太大,所以心情不好。她相信,只要過段時間,等他慢慢冷靜下來,一切還跟從前一樣。
她要相信他,至少君澤現在不知所蹤,她聽說他正派人四處尋找。她一廂情愿地想著,他還是關心著自己的。不管怎樣,她都要等,她不會就這樣放棄的。
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霜蘭兒了,遇事只會逃,只會自己獨自傷心。如今的她,更堅韌、更執著,她會去爭取,不輕言放棄。
可是他真的很忙,她根本見不到他,不論白日還是黑夜。她聽身周的宮女內監議論,他是個好皇帝,總在御書房中批閱奏本。甫一登基,他便推出多項變革,鼓勵農耕,減輕賦稅,打通前往西域的商路,扶持邊疆商貿等。他還大肆改革了司法制度,通過層層錯開監督的方式,減少冤假錯案。聽聞這些,她很欣慰。她知道,他那樣聰明能干,一定會是個好皇帝。
她總想,人生就像是一杯酒。有的苦,有的烈,而他則是最醇最香的那一杯,要細細品,要耐心地等。她會等,等他回心轉意。
不過有時,她真的很想見見他。
皇宮的路長而冷清,兩側有高高的宮墻阻擋,依稀還能聽見涼風送來正殿散朝的鼓聲。她不由走得更快,日光照耀,將她長長的影子映在青石板上。遠遠走至轉角,她靜靜望著他明黃色的側影,雖只是一瞥,卻足以令她安心一日。
不知站了究竟有多久,她只覺雙腿麻木。
轉身離去,宮墻間十分寂靜,微聞得行走時裙褶的輕細聲響。遠遠的,似有宮女練習的歌聲被風吹來,柔婉而清亮。她駐足,聽了片刻。那歌聲輕快又明亮,連帶著她的心境也跟著舒暢起來。
她站著的時候,想了很久,他整日那樣辛苦操持政事,她該為他做點什么呢。
她一直想,直到中午時分,她終于有了主意。她去藥房中取了些珍貴的藥材,細細切了,又磨成粉末,精心熬成一碗粥。
粥終于做好的時候,已近傍晚,她守在御書房門口,焦灼地等待著。
眼看著金烏墜地,彩霞滿天,又眼看著夜風吹亮了星子。她將盛粥的蓋碗緊緊捂在自己心口,起先那粥是滾燙的,貼在心口,引得她身上不停發汗,衣裳都濕透了,漸漸沒那樣燙了,她卻又開始擔心變涼。
終于,御書房的門拉開明亮一線,有內監出來,恭謹道:“娘娘,皇上允你進去。”
她微微一笑,側身入內。他終究還是肯見她的。
御書房中,炭火燒得正旺,炭火“噼啪”一聲跳,燃出更多的熱氣。她不禁覺得過分暖了,額頭泌出一層汗。
轉過十二扇屏風,她停下腳步。
龍騰背對著她,似乎在批閱著什么,聽她進來,頭也不回,只問,“有何事?”
有片刻難堪的靜默,她努力笑道:“我熬了藥膳粥,能補”
尚未說完,他只淡淡接口,“我用過晚膳了。”
她一滯,不知再說些什么,只端著蓋碗愣愣站著。本來還有溫度的藥膳粥,在她手中一分一分變涼,直至再沒有溫度。冷得同她此刻的心一般。
良久又良久,他見她還不走,終回眸望了她一眼。
她瘦了,幾日不見,她臉頰瘦削得多了,且是蒼白的,突出的鎖骨掩映在天青色的宮裝里,只叫人覺得生憐。橘紅的燭火照在一旁,那燈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暈散開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可照在她的臉上,卻添不了半分暖色。
他微有不忍,語氣放柔些許,“放那罷,沒事你早點去歇息。”
再無話。
漸漸,她自覺無趣,也有些落寞。轉身要走的時候,她似想了想,終于啟口道:“君澤有消息了么?瑞王府那邊不知是誰帶走了他,至今會不會是秋可吟。”
他凝望著滿地燭影,皺眉,“我會想辦法盡快找到他。”
她道了聲“謝謝”。
氣氛這樣窒悶,她幾乎不能再待下去,幾乎是落荒而逃。可行至書房門口時,隱隱聽得門外有吵鬧聲,內監尖細的嗓門十分清晰,正大聲道:“皇后在內,沒有通傳皇上,誰也不許入內。”
霜蘭兒沒有多想,她一臂將殿門拉開,也未曾看清來人,只冷聲道:“為何在此喧嘩,可知打擾皇上處理政事乃是死罪。”
語畢時,她卻被一聲驚呼震得抬眸。
“蘭兒,你——”
霜蘭兒這才看清楚眼前之人竟是秋若伊,她穿著尋常百姓的藍布衣裳,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趕了很多里路,又像是經歷了幾個不眠不休的夜晚,更像是廢了許多心思,才終于來到了皇宮之中。
“若伊。”霜蘭兒愕然,她猛然一手摸向自己的臉龐,她并沒有易容,雖然她曾想過有朝一日終要告訴秋若伊真相,可她沒想過會是這樣突兀地讓若伊知道。也不知
身旁內監恭敬回道:“皇后娘娘,這位姑娘自稱是秋若伊,頭先是御衛統領玄夜大人帶來。接著玄夜大人去安排換班了。奴才同這位姑娘說,讓她稍后片刻,哪知她蠻不講理,非要往里闖。”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秋若伊眼神迷離,唇中只反復念著這四個字。須臾,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明明與皇上大婚的是納吉雅郡主,除非”
她呆了好一會,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里轟一聲炸開,幾乎不能置信。
猛然醒悟,秋若伊的面色頓時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過烏云的月光,照徹她皎潔的面龐。她顫著聲:“除非,你從一開始就是易容的,你是”
霜蘭兒見秋若伊情緒不好,她輕輕揮了揮手,示意守在門口的內監盡數退下。她上前拉起秋若伊的袖擺,面露喜色道:“若伊,你果真還活著,真好。那夜宰相府中莫名大火,我還以為你遭遇不幸,還好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來,去我的天凌宮坐坐,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究竟那晚發生了什么,這么長時間你又去了哪里?”
秋若伊望著她關切的臉龐,只覺自己胃中翻江倒海,直要吐出來。她極力想要鎮定下來,發顫的雙手零亂地理著衣襟上的米珠流蘇,忽地手上一用勁,細碎的米珠粒子嘩啦散落于地。
原來!納吉雅就是霜蘭兒,霜蘭兒就是納吉雅。只怕龍騰也知道。那她算什么?她像是個跳梁小丑?她毫不掩飾自己對龍騰的愛意,她以為霜蘭兒已死,她想乘虛而入跟在他身旁,她處心積慮曲意逢迎,她渴望他對自己刮目相看。她明知道他心中有著相知相許的霜蘭兒,可是她以為霜蘭兒死了她那樣努力去幫助納吉雅,她盡全力去幫,甚至不惜手染鮮血,連連殺了兩人。她甚至還很傻地將君澤帶走,她期待自己能頂替霜蘭兒的位置。可是,她好不容易回來了,卻親眼瞧見這樣的事實,看到了納吉雅竟是霜蘭兒的事實。
試問,她的努力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他們兩人做嫁衣么?那她的努力真是可笑之極!那她帶走君澤還有什么意義?!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待,頃刻間,都成為了泡影。
而霜蘭兒,她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自己清楚記得,風滿樓中,自己將她逼至角落,問了她一句,“今日,我要你一句話。你對賢王,有沒有情?”那時,她回答了自己,“沒有。”
騙子,她從來就是騙自己。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早在洪州的時候,她也問過霜蘭兒同樣的問題,可是霜蘭兒一直在騙她,兩年多前就是。她怎能原諒?!
殿內燭火融融,明媚自門中耀出,可秋若伊終如一塊寒冰,不能被溫暖絲毫。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想要笑出來,何其艱難。可再難她還是努力去做了。
她勉力綻放一朵笑容,“蘭兒,沒想到你還活著。太好了!”下一刻,她突然撲入霜蘭兒懷中,痛哭起來,“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蘭兒——”
霜蘭兒從未見過秋若伊如此失態地放聲大哭,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悲哀與驚喜隨著淚水噴薄而出,如此真切。她微有歉意,道:“對不起,一直瞞著你。那時的情況,我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份。”頓一頓,她尷尬,“我不是有意的。我沒有想到你會是秋家的”
秋若伊似哭夠了,抬起頭時已沒有了淚意,打斷她的話,“都過去了,風雨都過去了。我們總算熬過來了。如今他總算當了皇帝。”
霜蘭兒緩緩吸一口氣,偏過首,沮喪道:“可惜,君澤還沒有下落。”
秋若伊正待要說話,適逢龍騰走近門邊,他將殿門打開,見是秋若伊立在門口,愣了愣。
秋若伊畢恭畢敬喚了聲,“皇上。”
龍騰并無太多表情,只淡淡問道:“之前的事,辛苦你了。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秋若伊望了他許久,終將癡戀的目光自他身上抽離,只盯著地面上冰冷的門檻,“那夜,秋端茗受了驚嚇,我本躺在棺木中。后來隱隱聽得是秋可吟來了。她們兩個一直在說話,起先說的很小聲,我聽不清,后來她們似是爭吵起來。我就聽到了‘砰’一聲響,接著就沒了動靜。我又在棺木中待了一會兒,聞到焦味才覺得不對,不想出來時瞧見秋端茗后腦著地,已沒了氣息,靈堂中帳幔則是著了火。我想萬一有人來救火,我就難脫身了,所以才將秋端茗拖入棺木中,自己離開了宰相府。我怕連累你們,那段日子我去了洪州,躲在尋常人家中,等待消息。偏遠地方的消息總要滯后些。我得知皇上你登基后,匆忙趕回,路上耽誤了些時日。到了上陽城中,哪知叔叔庭瀾也不在家,宰相府成了一座空宅,我無處可去,納吉雅不在驛館中,我又進不了皇宮。要不是今晨在街上遇見玄夜,只怕我此時還”說著,她嚶嚶抽泣起來。
霜蘭兒柔聲勸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早些四處尋你,也不至于此。”頓一頓,她嘆道,“看來,是秋可吟殺了秋端茗和竹青。也許,君澤也被她帶走了。我該怎么辦呢?她必定恨透了我——“語罷,她將雙手撫在心口,仿佛要憑此極力安定自己的心。怎么辦?她的君澤該怎么辦?龍霄霆已兵反,與皇位無緣,那君澤對秋可吟也無用。會不會,秋可吟將怒氣發泄在君澤身上?
秋若伊止住哭聲,眼中閃過一絲犀利,她佯作驚訝,“咦,君澤不在瑞王府中么?”
霜蘭兒點點頭,“那夜,也許秋可吟離開宰相府后,就將君澤帶走了。我問過王府中所有的人,都道是來人直接去了君澤的房間,將他帶走,且君澤也未喊出聲。可見帶走他的定是他所熟悉的人。”
“那該怎么辦?”秋若伊抬眸覷了一眼龍騰。
龍騰唇角凝住一抹沉重,只道:“我會想辦法,不用你們操心。天晚了,早些休息。”頓一頓,他瞧一眼霜蘭兒,“給她安排下,暫住兩日。”
秋若伊悄悄低頭,咬一咬唇,眸中精光一閃,心中計策已成。她突然跪下道:“皇上,您一諾千金,可曾記得昔日應允我的話?”
龍騰挑眉,不置可否。
秋若伊拜一拜,“皇上已然如愿登上帝位,希望能給我個機會,在皇上身邊服侍。”咬一咬牙,她字字如刀割在心尖上,“皇上已有蘭兒,至于我,宮女就行!”
霜蘭兒一愣,她知秋若伊對龍騰死心塌地。可是
龍騰居上冷冷打量著秋若伊,今夜秋若伊知曉霜蘭兒的身份,她的表現未免太平靜了。他很想知道,這個不簡單的女人,背后究竟藏著什么樣的心思。
有短暫的沉默,寂靜的皇宮中,只能聽見秋若伊叩首時,云鬢間珠玉迭撞的聲音。
月色凄冷,他只道出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