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醉園,一行人在瑞王府中悠悠漫步,往前廳而去。
陽光明亮,滿院子菊花彩色茵茵,全未受冬意所染,此時又星星點點開了許多怯怯的小花苞,頗為嬌艷。另一側,山茶競相爭艷,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紅粉紅團團簇在一起,十分熱鬧。
秋若伊一路走一路伸手拂過盛開的茶花,見到一株粉色花朵開的層層疊疊,她伸手折下,轉身遞給霜蘭兒,笑道:“納吉雅郡主,你瞧我們這上陽城的花是否別樣嬌艷,你要不要戴在帽檐上,可漂亮了呢。”
霜蘭兒接過,她把玩于手心,緩緩道:“秋姑娘真是個熱心人,不過比起這些,我更喜愛軟鞭匕首之類的飾物。”
秋若伊故意放慢腳步,讓秋可吟走在前頭,自個兒則是依依湊近霜蘭兒身旁,“喂,聽說你們北夷國的女子從小就要學射箭騎馬,風吹日曬的,你會不會覺得很辛苦?我想我是肯定學不來的,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可真厲害呢。”
霜蘭兒搖頭,“怎會?就好比南地女子要學琴棋書畫,學女紅,若是讓我學,我也學不來的。”
“是么。我其實特別喜歡看人家射箭,不過我只瞧見過男子射箭,從未見過女子射箭,改天你帶我去開開眼界,好不好?”秋若伊側首,一雙明媚的眼望著霜蘭兒,幾許青絲散落在她耳垂下,映得她妝容嫣紅可愛。
這樣的她,似是從前的可愛天真,不禁令霜蘭兒心中微動,她應了聲,“好啊。”
適逢秋可吟轉身,望見兩人相處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一聲,“郡主,若伊她就是好動多話。不過啊,這一張嘴巴可甜了,像灌了蜜糖似的。一準能哄得你開心。”
霜蘭兒客氣應了聲,玲瓏飛撲著跑上前將秋可吟推得遠些,“我的好姑姑,你快些去叫膳罷,可要餓死我了。我還想問問納吉雅郡主有何奇聞異見呢。”
秋可吟笑著擺擺手,徑自向前去了。
秋若伊見秋可吟漸行漸遠,她一臂攬過霜蘭兒,嬌聲道:“郡主是從墨赫城來的么?”
見她打聽如此細致,霜蘭兒小心應答,“不是,從前我與父親一直在查索里附近扎營。后來風延可汗即位,才隨著可汗一同去了墨赫城。”
“哦。”秋若伊神色益發興奮,“聽說格日勒部落一直追隨風延可汗,你父親真是有勇有謀,膽識異于常人呵。難怪有你這般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兒。”
“呵呵,秋姑娘過獎了。”霜蘭兒狐疑地望著她,說話兜兜轉轉,沒個正題,又不停地恭維,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想了想,霜蘭兒直接問道:“秋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問我,直接說即可,不必繞來繞去。我們北夷國人素來直率。”
秋若伊擺擺手,一笑有些尷尬,“其實我想問你,賢王這兩年都在北夷國中么?那你一定認識他罷。”
霜蘭兒一怔,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原來兜了一大圈,閑扯這么久,她接近自己,是想打聽龍騰的事。
不知緣何,霜蘭兒的心中忽然有種失落感。整整兩年了,玲瓏還是忘不掉龍騰么。如今在玲瓏看來,昔日的自己已死,對于龍騰,玲瓏應該會更努力地去爭取。
秋若伊見霜蘭兒神色怔怔,出聲喚道:“郡主?”
霜蘭兒輕扯唇角,“哦,貴國皇帝才封的賢王。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就是龍騰么。我自然是認識的。之前的兩年,他一直與父親在一處籌謀,我們時常見到。”
秋若伊驀然一笑,“郡主第一次來上陽城罷。其實南地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從市井到鬧場,郡主恐怕都沒瞧見過。”纖長一指,她遙遙指向早已走遠的秋可吟,“我可與她們這般大家閨秀不同。整日呆在屋中,悶都悶死了。我從小市井中長大,我帶你去玩啊,好不好?”
彼時,她們正巧經過冷湖。
池上風煙藹藹,映著雪白的蘆花瑟瑟,連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氣味。
她的邀請,霜蘭兒沒有回答。轉首望著粼粼水波,唇邊笑意淡泊。曾經她與玲瓏真心相交,無話不談,上街游玩,晚上飲酒歌舞,一同暢聊至天明。可如今,終究是,物是人非。玲瓏,不,如今已經是秋若伊了,她接近自己,與自己相邀游玩,已是帶了目的,早已沒有了當初的純粹與純真。
有片刻的沉默。
霜蘭兒終回首朝秋若伊明媚一笑,頷首道:“好。”
秋若伊并不知她所想,益發熱情起來,扯東扯西間忍不住會問上一兩句關于龍騰的事。無外乎龍騰這兩年在北夷國中都做了些什么,身邊還有什么人之類。
霜蘭兒一一回答著,只是面上表情多了分疏離,漸漸凝成一個僵硬的弧度。
“夫人——”
突然,一聲殷切的呼喊自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小夕。
霜蘭兒雖是聽了出來,卻不能回頭。她裝作疑惑地望了望秋若伊,“是誰在后邊喊?又是喊誰呢?”
秋若伊回頭,見是小夕,她秀眉微蹙,“小夕,你這是喊誰呢?這冷湖邊沒有旁人啊?是不是大白天的你又發夢了。”
適逢霜蘭兒此時轉頭。滿頭晶瑩的珠翠隨著她的回首,在陽光下漾出無比璀璨的光芒。
小夕面上掩不住濃濃的失望,不是的,這不是她的蘭夫人。可好相似的背影,她差點就以為是了。彼時思念與痛楚一同涌上心頭,她伸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淚。
秋若伊見狀,忙將小夕拉至一邊,微微斥道:“你這是怎么了?納吉雅郡主光臨瑞王府,你在這哭什么?還不趕快去行禮。”
小夕欠身,低低喚了聲,“納吉雅郡主。”
霜蘭兒見小夕悵然的模樣,心中微酸,擺擺手示意小夕離開。
如此經過這么個小波折,她與秋若伊一同來到前廳時,已然稍晚。秋可吟早已坐在席中,她笑著指了個座位給霜蘭兒,“郡主請上座。”
霜蘭兒方想走上前,卻聽見外頭道:“小世子來了。”
她手上微微一抖,神情在這一刻凝滯。整個人似連纖微的發絲都凝住了,她很想迅疾轉身,可仍是硬生生忍住了。君澤,是她的親子,可自出生起她從未見過一眼,如今終于要見到了她卻愣在原地,心怦怦跳得厲害,臉陣陣發燙,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因著害怕暴露不愿轉身去看,還是她自內心根本就不敢轉身
倒是秋若伊率先出聲,她硬拉著霜蘭兒轉身,喜道:“快瞧瞧我這個表弟,可粉嫩招人愛了。”說罷,秋若伊一步上前將龍君澤從丹青手中抱起,抱給霜蘭兒細瞧。
那一刻,霜蘭兒的視線幾乎凝滯,皆灌注在了君澤身上。一襲粉藍色的團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掛長命金鎖,足蹬虎頭金線鞋。飛揚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紅潤似菱角般的唇。這模樣,幾乎與她小時候同個模子中刻出。
記得君澤初秋出生,如今也該有兩歲多了。兩年多,她日想夜想,清醒時夢深時皆在想,想著念著自己十月懷胎的孩子,想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想著她的骨血,想著她這兩年來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如今,他就在眼前,她終于見到了。
心中似有一股滾熱的強力激蕩洶涌,只覺得心底的堅冰被見到君澤這樣的暖流沖擊得即刻化了,整個人歡喜得手足酸軟,竟是一動也動不了。
兩年來,邊塞的風真的很冷,如利刃,日日刮著她,不僅是她的人,亦有她的心。兩年來,她為了改變自己,騎馬射箭,受了無數的苦,其中的艱辛無法道盡。然此刻,在見到君澤的那一眼起,她忽然覺得這都不算什么了,從前所吃的苦,所受的罪,都不算什么。
只因,值得!
似有熱淚要奪眶而出,溫熱的感覺漸漸彌漫了她的雙眼。天知道她有多難忍住自己不落淚,天知道她有多想立即將他擁入懷中。可惜她不能,因為有太多雙眼睛緊緊盯住她,她不能露出一點破綻。忍現在的一時,她才能將君澤奪回來。
她緩緩吸氣,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吸氣。最終到唇邊的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恭維,“呦,虎父無犬子,瞧著果然氣宇不同。”
秋若伊笑靨明澈動人,“是呀,這表弟我喜歡極了。自從來了上陽城,我可沒少帶他呢。瞧瞧他這小褲子,可是我親自動手做的呢。”她說著說著,神色突然黯了黯。其實,她入了瑞王府中,偶爾一次聽下人議論著,道是君澤的生母是蘭夫人。起先她并未在意,后來才知曉竟是霜蘭兒。昔日的朋友,雖有隔閡有誤會,可她從沒想過,那樣的不歡而散竟是成了永別,竟是從此天各一方。她更不知霜蘭兒竟有如此心酸的過往,心中不免生了內疚與同情。所以,她對酷似霜蘭兒的龍君澤,是出自真心的疼愛。
秋可吟面上始終掛著微笑,“是呵,若伊本不善女紅,這兩年愣是給君澤逼出來了。瞧著眼下繡的東西還真有模有樣的。”
秋若伊見納吉雅郡主一直盯著君澤瞧,笑道:“郡主很喜歡小孩子么,要不要抱一抱?”
這一刻,霜蘭兒自心底感激她,若不是她開口提出,自己即便再想也不敢伸手去抱他。
心下又酸又喜,如含著一枚被糖蜜著的酸梅,她重重點頭,情不自禁便伸手去抱。
哪知君澤一臉陌生地望著她,往秋若伊腦后縮了縮,怯怯搖了搖頭。
霜蘭兒笑著將手伸過去,柔聲哄道:“我抱抱你,日后帶你去騎馬玩,好不好?”
“不要,你是誰?”稚嫩的聲音響起。龍君澤一臉警惕地望著裝扮奇異的霜蘭兒,小臉蛋上滿是不情愿。
突然,他從秋若伊身上一溜滑下來,蹣跚跑了幾步。
丹青在后邊著急去拉,急喚道:“世子小心啊,可別摔著。世子,小心別磕著桌腳。”
只見君澤幾步跑向秋可吟,秋可吟笑著將他抱起。那小小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掛在秋可吟的脖子上,直扭得她鬢發散亂。秋可吟摟著他輕輕哄著,“君澤,乖。”
碩大空落的前廳,只余霜蘭兒尷尬伸著手,空落落地留下一個無奈而僵硬的手勢。
君澤死死摟住秋可吟的脖子,稚嫩的聲音,說話時其實并不算清晰,但勉強還能聽得懂,“我不要她抱,她是誰?好怪我要母妃抱抱。”抬頭,他看了秋可吟一眼,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母妃不陪我玩,是不是不要我了”
秋可吟忙哄道:“君澤乖,怎會呢。瞧見這位大姐姐了么?她是北夷國的郡主,母妃自早起忙著招呼貴客,所以才沒空陪君澤玩。”
“不嘛不嘛,我不要她來。我要母妃陪我。”
小小的臉蛋轉過來,望向霜蘭兒時已是嘟起小嘴,以示氣憤不滿。
霜蘭兒怔怔立著,面上皆是尷尬之色。心底越來越涼,涼得她自己都不曉得是何感覺。仿佛有無數巨浪海潮拍在她身上,她的孩子,她親生的孩子,如今連讓她抱一下都不肯疏遠到連尋常陌生人都不如是誰說血濃于水生不如養
秋若伊見如此,連忙打圓場笑道:“君澤呀,這位姐姐可厲害了呢。騎馬能跟飛起來一樣,還能射下天上的打鳥。君澤想不想和她一起玩呀?”
君澤歪著腦袋想了想,有些心動,又望了望秋可吟,終是親熱地摟著秋可吟,甜甜道:“想去,母妃和我一起去。”
霜蘭兒勉強笑笑,道了聲,“好。”
秋可吟將君澤抱在身邊,叫了丹青哄他去吃飯。這才招呼道:“趕緊坐罷,納吉雅郡主,怠慢了。”
一餐飯,霜蘭兒吃的無滋無味。下午時分更是難熬,一盞清茶,閑聊幾句。
終于近晚夕陽將要落下時分,洛公公來稟。
“王爺回來了,在正廳等候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