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霜蘭兒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仿佛所有的過往都在腦海中重演一遍,真實的觸感,真實的痛楚,令她時時懷疑自己是否清醒著。然,每當這樣想時,她又突然陷入了更深的迷蒙中。她好似走入一處茫茫無邊際的樹林,晨霧環繞,處處氤氳,她辨不清方向,又好似身旁每一顆樹都是相同的,無論你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轉。
突然,她的眼前,有蒼老的身影緩緩轉過來,竟是爹爹,他的聲音幽怨而空洞,“蘭兒,這里不該是你來的地方,快回去!回去!”
剎那間,雪亮的銀箭直直射來,一下子便射穿爹爹的胸口。剎那有鮮血涌出,淋漓不止,盡數濺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她的面頰、衣上開出無數鮮艷欲滴的桃花來,這樣的景色并非是美,而是凄厲恐怖。
不!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心中的憤恨如同困獸一般左沖右突,幾乎要在心上撞開一道口子來。身上涔涔冷汗不停地流著,好似被一條毒蛇盤住了脖頸,不敢妄動分毫,只得僵立著。頸間收緊,再收緊,直至喘不過氣來。
驟然驚醒,她猛然睜開雙眸,只覺喉間突然恢復自由,有大量新鮮空氣爭先恐后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著,只覺心跳愈來愈快,又漸漸趨于平緩。
她試著動了動。腦后、背后仿佛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輕動帶起屋中一陣清風徐徐,竟是激得她渾身寒毛倒豎。
眼前的視線,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見頭頂上是一方煙霞色的帳幔,像是一張巨網般兜頭灑下,而床的樣式十分奇特,床側面的雕花之間皆是鑲嵌著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繪著衣著艷麗的女子身像。除此以外,床柱也是她從未瞧見過的樣式。
這究竟是哪里?
有一瞬間的恍惚,她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了?來到一處完全陌生的世界?
突然,她的視線落在梳妝臺上的銅鏡之上。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她跌跌撞撞挪向梳妝臺,最后一步沒有站穩,踉蹌撲倒在了桌面上。
抬眸,猝不及防地看見自己如今的容顏。
昏黃的銅鏡中,蕭條的容顏,慘白的唇色,死灰一般的眼眸,骨瘦的顴骨突出
她還活著若是死了鏡中怎能照出這樣悲愴的自己?聽說,死人在鏡中是沒有影子的如今鏡中的她,眼眸好似盛放后凋謝的花朵,無聲無息地萎謝了,枯死在寒風枝頭。曾經的她,雙眼靈動如珠,漫然漾波。
家人慘死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涌奔來,幾乎在一瞬間沖垮了她脆弱的神經。不能承受,也無法承受,她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罷了,叫她如何去承受?
伸手,她猛然砸斷了銅鏡。
“哐啷”一聲,斷柄之處露出鋒利的刃口,她握住斷柄的手沒有分毫顫抖,也沒有分毫猶豫,直直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著,她想死,她不要活著
用力刺下,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沒有傳來,她的手似被什么物事擊中,倏地一軟,銅鏡斷柄堪堪落地。她剛想伸手去撿,卻被來人一腳踢開很遠。
那是一雙豹紋長筒靴子,冷硬的邊棱似與它的主人有著同樣凜冽的氣勢。
順著豹紋靴子往上,她瞧見一襲湛黑的錦袍,下擺、袖口、領口皆滾著金色的貂絨。黑與金,完美地刻畫出他剛毅的線條。再往上,則是一雙銳利如蒼鷹般的眼眸。是秋庭瀾。
他一手端著托盤,盤中似有什么正冒著騰騰熱氣。
將手中托盤擱在屋中方桌上,秋庭瀾撩袍坐下。臉色不斷灰敗下去,他的話生冷生冷的,一個字一個字道:“你要是那么想死,也請吃完這碗面再去死!”
此刻霜蘭兒的情緒根本無法控制,只要稍稍一想家破人亡她全身都在抽痛,幾乎不能去想。她惶然地搖著頭,“我不要活著!我不要活著!”
秋庭瀾用力一頓足,踢過一張凳子在霜蘭兒面前,冷喝道:“坐下!吃面!本將軍耐心有限,別讓我再說第二遍!”此刻他橫眉冷豎,端的是威風八面,氣勢迫人。
霜蘭兒怔愣有余,竟是聽話坐下。
他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推至她的面前,“左右估摸著你快醒了,我不過是取碗面的功夫,你竟然還想著尋死。好啊!很好!我不攔著你。只是別負了我去端這碗面的心意。你要死也給我吃完了再去死!”他的話,已經盡量保持著客氣。要是依他平時的性子,早就想罵粗話,痛斥她一頓。她以為她的命是撿來的么?竟然這么不懂珍惜!
見她愣著。
他臉色不佳,惡狠狠地拉過她的手,將一雙筷子用力塞入她的手中,“之前郎中來瞧過了。你的傷已經痊愈,就是身子氣虛,需要營養,醒來后可弄些溫性的食物滋補。快吃罷!”
她神情依舊呆滯,坐在凳子上,微微動了動,只覺全身的氣力早就驟然抽光,整個人只余軟弱彷徨。手中的筷子似比鉛塊更沉重,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舉起來,茫茫然夾起一筷子面條送入口中。
秋庭瀾見她終于開始進食,著實松了口氣,不由嘆道:“這里是北夷國的查索里城,是僅次于北夷都城的繁華城鎮了。現在你已經安全了,絕不會再有人追至這里。”
她惘然聽著,動作遲鈍木訥。她的口中本是淡淡無味,此刻卻溢滿清香。哪怕她再是心神恍惚,也能嘗出這面條的味道極佳,口感細膩,醇香至極。
不知怎的,她的腦海中突然回想起了這樣的一段話。
“霜霜,對了啊。這里不比宮中,咱們就簡單點。這面要先燉一整只雞做湯底,燉至七分時,將火腿先切成丁再撕成一絲一絲的,放入雞中一同燉,官燕沒有就算了,嗯,最好還要加上一錢干貝。對了,面要在清水中煮上五分熟,撈出來用清水過幾遍,等涼了再放入雞湯中文火慢燉。還有,輔料要加上嫩青筍、金針菇、里脊,都要在油里先過上一遍,洗去油,再撈進雞湯中一同燉”
雞湯,火腿,官燕,干貝,嫩青筍,金針菇,里脊一樣不差
這曾經是龍騰養傷時讓她去煮的面,當時她嫌麻煩,沒有能照著他說的去做出來,只是隨便煮了一碗雞湯面給他。
原來,并非是難再難還是有人能煮出這樣的面,其實是她沒有用心她沒有他那般用心
她辦不到的事,龍騰卻能辦到。
她煮不出來的面條,龍騰卻能煮出來。
依稀記得那夜,她身中一箭,周遭是那樣的冷,只有身后他的懷抱如火般溫暖。眼前是那樣的黑,只有他的面容如同朝霞般明亮。
他的身上,有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一種類似于希望的東西。就像一個人在漆黑的路上走著,若是你很期待看到點什么,而他就像是黑暗中那一點微光,為你點亮黑暗。
那夜,她猶記得他摟住她,他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更甚于她
她問他,是不是喜歡她,他點頭承認了可她卻對他提了那樣苛刻的要求明明知道他做不到的明明知道他一定會救她的
可是,他不知道,她真的已經活不下去了。
她還有什么呢?孤身一人,獨自飄零在這冰冷的人世上,又有什么意義?
望著碗中的面,她因著瘦削而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淚水就突然這樣滑落,先是一滴一滴,接著是成串成串滑落,盡數落在碗中。
她哭著,將面湯和著自己的淚水一同咽下起先只是小聲地哭,接著是哽咽大哭漸漸再不能自持
她的雙眼模糊了,她看不見東西,眼前水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見,拿著筷子的手在碗中拼命倒騰著,將面條盡數塞入口中,直至再也咽不下湯的味道,漸漸變得澀了不再鮮美皆是她的淚水
對龍騰,她虧欠太多。
她本是一文不值的女人,她面對的世界更是絕望的世界,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可是,當你看到一個如此執著的人,他擁著你,他護著你,他心疼著你,對你流露出暖暖的目光,你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動容。
可是,她就是具掏空了靈魂的行尸走肉,又能給他什么呢她什么都給不了了
秋庭瀾看著霜蘭兒痛哭,俊顏微微顫動了下,轉首輕輕嘆了口氣。那日在朝圣山,神人治好了霜蘭兒,說是三日后便會醒轉。那時的龍騰身子虛弱到了極致,他曾建議暫時龍騰返回依瑪罕吉鎮,養好傷再出發。可是龍騰卻執意拖著疲憊的身子穿越沙漠再往北,來到了查索里城。他一直不懂龍騰的用意,即便二人相知相交這么多年,有時他還是猜不透龍騰的心思。比如為何龍騰不允許他向霜蘭兒透露任何關于救她的細節,一個字都不許提。
唯有一件事,他今早終于明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穿越沙漠,原來龍騰只是為了能在大城鎮中落腳,只有繁華之地,才能給她住如此舒適的房間。也只有繁華之地,才有名貴的滋補品,比如說官燕竟然只是為了這樣一個理由
自昨夜起,龍騰一直在客棧中的廚房熬雞湯,面條做了一碗又一碗,只為等她醒來能吃上最熱騰的,最爽口的怕等她醒來會來不及做,會餓著她怕面條擱久了會糊了
想到這里,即便是七尺男兒,即便長年馳騁沙場,秋庭瀾亦是哽咽了,心中酸酸的難受。所以剛才,即便是發脾氣,即便是強壓著,他也要霜蘭兒將這碗面吃完。只因里面有太多太多的心意
此時,霜蘭兒將碗中的面條盡數吃完,抬眸之時,忽覺眼前簾光微微一動。
逆光望去,只見龍騰一襲絳紫色長衫,一副妖嬈閑逸的姿態,正優雅地靠在了冰涼的殿門之側,黛眉若新月明朗,風采挺拔軒昂。唯一異樣的便是,他的額頭用層層白色紗布包裹著,慵懶的薄唇泛著一絲蒼白。
她怔怔望著。才發現,他湛黑湛黑的眼睛,他刮著她鼻子說話時的俏皮,他微笑時那種魅惑的光彩,他作畫時那種認真執著的表情其實她記憶中都有她都牢牢記著不知不覺已是深深刻畫入她的心中
身周雖是繁華喧鬧的查索里城,可到底不是生他們養他們的祥龍國,更不是故鄉上陽城。第一次,她已經害得他被貶瀘州。第二次,她卻害得他這個堂堂皇孫連自己的國家都回不了了。
欠他的恩,欠他的情,她怎么還
可她真的活不下去了若是她死了他無牽無掛,總有機會回祥龍國的,總會有機會的。天長日久,皇帝總會原諒他的。
是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她死了,都能結束。
如果說,她最后還能為他做點什么,無疑就是自己去死,讓他從此解脫
輕輕啟口,她的聲音被濃重的悲哀覆蓋,“少筠,謝謝你的雞湯面可你不該救我的為什么為什么你那么了解我你讓我怎么活下去都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龍騰望著她面前空了的碗,唇邊突然勾起一抹濃麗的笑,“看來,我從外邊買回來的雞湯面還挺和你的胃口。也好,等你吃飽了,有精神了,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筆生意。”
秋庭瀾猛然抬眸,對入龍騰深邃的眸底,那里是一望無際的暗沉,他一點都看不懂。他這是什么意思?這碗面明明是他親手所做,他為什么要這么說?還有什么交易?他和霜蘭兒之間能有什么交易?這又是怎么回事?
無數的疑問憋在胸口,秋庭瀾剛要問出聲。
龍騰卻遞了個眼神過來,開口,聲音雖是淡淡的,卻不容拒絕,“庭瀾你出去下。我有話同她說。”
秋庭瀾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心中更不解。他總覺得龍騰自從朝圣山下來后,變了些許。雖還是從前那副閑散調調,可總覺得似乎哪里不同了。可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他又說不上來。深吸一口氣,他緩緩起身,離開房間的時候,將門鎖帶上。
霜蘭兒望著步步向自己走近,最后坐在對面的龍騰,他的神情中有一種她未曾見過的冷色,竟是如此陌生。
她怔怔道:“我以為這雞湯面”
語未必,他已是打斷,笑容中帶著幾許嘲弄,“你該不會以為,這是我做的罷。”偏過頭,他已是輕笑出聲,“怎可能?我自小養尊處優,貴中之貴,還能會下廚不成。你也太有趣了,怎會這樣想?”
“你的額頭怎么了?”她問。
“哦。”他修長的手指輕撫自己的額頭,擺擺手道:“別提了,昨夜在這查索里城中最大的紅瀾院廝混一夜。這北夷國的姑娘們還真是潑辣,爭搶著上來斟酒獻舞,一言不合彼此間竟是打了起來,你瞧這不,不幸殃及了我。被一個金壺砸中了。”他說話的時候,在她面前微微抖了抖袖子。
霜蘭兒似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飄來,濃郁馥馥。
他自顧自道:“我可是沒有來北夷國開過眼界,這兒的姑娘真開放,裙子穿那么低,腰間纏了根金繩就露在那,那腰細得跟酒壇翁口似的。”
他說的繪聲繪色,見霜蘭兒蹙眉不語,才止住。頓一頓,他道:“我瞧你一醒來就哭腫了眼,難不成你還想著死?”
她默默不語。
良久,她沒有抬頭,只低低道:“你不該救我的少筠對不起,我真的”
其實從剛才起,她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并沒有仔細去聽去記他究竟在說些什么。她不敢告訴他,她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跟他道別,又如何終結自己的生命。他能救活她的人,卻救不回她早已枯竭的靈魂。
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解脫況且只要她死了,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她的話,連同她的思緒被他生生打斷。
清冷的聲音一一傳遞入她的耳中。
“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你要是不小心死了。我這生意虧本的可就大了。”
他的語速并不快,聲音也并不高,本來這樣的語調很是平常。然此刻卻像是在平靜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一枚巨石。“轟”地一聲,砸出來的冰屑與水花極冷,盡數濺至她的臉上,將她從頭到腳都凍得徹底。
她僵滯的神情終于有了較大的變化,抬眸,望著他幽深的眼底。她蒼白的唇微微一動,清凌凌吐出兩個字:“棋子?”
他微微瞇起眼睛,其中有一點一點冷光刺出,“你該不會以為我真的愛上你了?愛到不能自拔?愛到不惜為你去做一切?我承認你讓我有點興趣,可天下這么大,讓我有興趣的女子太多太多了。你不過是其中之一。你別天真了,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停頓片刻,他來到她的身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似仔細端視著她精致的面容,“不得不承認,你是我遇到過那么多女子中,最難哄的一個。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哄了你這樣久,你還真是頑固呢。呵呵,本想等你愛上我,再心甘情愿地做我的棋子。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如今你必定恨透龍霄霆,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就不用再浪費時間了。”
她微微愕然,在聽到“龍霄霆”三個字時,腦中好似有雪亮的鋼針刺入,又拔出,整個人有瞬間的顫抖,旋即平靜下來,只寂寂道:“少筠,你昨晚是不是喝多了。眼下說著什么胡話呢。”她不知面前的龍騰究竟是怎么了,突然有著這么大的反差。雖是平日的語調不變,可說出的話卻截然不同,叫人難以想象。
有須臾的沉靜,靜得能聽清呼吸聲此起彼伏,撩撥著他們彼此垂落卻交纏的長發。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溫和,卻突然冷硬起來,“霜蘭兒,你可真好騙。如今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做一筆交易,你助我奪得皇位,我則是替你奪回孩子,如何?今后我當我萬人敬仰的皇帝,你過你的逍遙生活,怎樣?”
她握住他的手,“你臉色不太好,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龍騰俊容有一瞬間僵硬。
冬陽耀入房間,雖是金光熠熠,可四處皆蔓延著一種冬夜蕭索沉悶的氣息,屋中四壁垂落著繡金帷幕,皆反射出沉甸甸的暗光。
他冷聲道:“我在和你談條件,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我不介意再說一遍。我想當皇帝,你助我,我幫你奪回孩子,如何?”
她木然望著他風流妖嬈的側顏,忽而一笑,聲音仿佛是從古舊的回憶中穿來,“還記得,在洪州一同泛舟么?你說過,你從來都不想當皇帝。”
他轉眸,淡淡道:“隨口哄你呢,你也信?”
她不置可否,“若是你想當皇帝,當初被構陷之時,何必只身頂罪。你本有大好前程,被貶瀘州,無官無職,你如何東山再起?少筠,你究竟怎么了?我不知你到底在想什么,總之我不會相信你這些鬼話。你想幫我去奪回孩子么?我!卻是不愿將你拖下水的。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想聽,我只想一人靜一靜,可以么?”
有短暫的沉默,寂靜的屋中有著細微的悉索聲,像是誰的心正跳得凌亂。
龍騰的手,有著些許顫抖,他低首撥弄著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樣圓,滑得幾乎捉不住手。她竟是那樣信任他,無條件的信任。哪怕他此時說著如此殘忍的話,她竟然分毫都不信可是,他沒有退路
再抬首時,他眸中只余寒冰,字字嚼著嘲笑,“我當你有多么清高,終究還是被我迷去了魂。看來我估計得沒錯,要是早些將你弄上床,你還不是服服帖帖的,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拉了張凳子,他坐在她的面前,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衣襟將她拉得很近,另一手則是輕佻地撫上她臉側,一字一字說給她聽:“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以退為進?”
不等她開口,他繼續道:“我父王同龍霄霆同秋家斗了這么些年,你以為我攪入局中,出手幫我父王,能有幾分勝算?告訴你,那是必輸無疑!我父王有多少能力,又做過些什么,你當我皇爺爺真的一無所知?霜蘭兒,不妨告訴你,阻礙我登上帝位最大的障礙,根本就不是龍霄霆,而是我父王!他狠辣有余,能力卻有限,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絕非帝王之才。再說了,要是真讓我父王登基,我想即位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可不想像他那樣,大半輩子的美好光景都需擔著太子的頭銜,一無實權,二需日日謹小慎微,可真是度日如年。”
霜蘭兒眉心猝然一跳,身子微微顫動著。
他的聲音如同投石入水的余音潺潺,一字一字在她耳畔回繞。
“所以,最聰明的做法。就是——隔山觀虎斗!若是龍霄霆斗不過我父王,皇位遲早還是我的。若是我父王斗輸了,那龍霄霆的手段與野心自然也在皇爺爺面前暴露無疑。而如今的我,便更能博得皇爺爺的同情,再來便是信任!”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凄愴,強辯道:“可是,如今你連祥龍國也回不去了。談什么皇位少筠”嘴角仿佛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她突然伸手握住他正拂著她臉側的手,戚戚道:“少筠,你別再騙我了,好不好”
他狠下心來,冷然抽回手,將她隔開幾分遠,冷漠道:“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我只差兩樁事便能成功。第一件事,需要立奇功一件。”他突然笑了笑,“籌謀多年。這樁奇功已然在我掌握之中。有一個人,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誰?”她下意識地問。
“李知孝!”
那一剎那,霜蘭兒的臉色變得雪白。與李知孝的婚宴,是她此生悲劇的開始,亦是整個謎團的開始,通敵叛國之罪,究竟李知孝與北夷國有何關系,而這一切和龍騰
他深深凝視她,“你想想,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時何地?”
她的聲音軟弱而寂寞,“那夜我本大婚,新婚之夜卻被劫持至瑞王府。我打暈了桂嬤嬤,從王府中逃了出來,想跑出崇武門卻沒有令牌,正巧遇到你的轎子”
他打斷,“那你有沒有想過,那么晚了,我究竟出城去做什么?”
她不語。靜靜望著他,眼中只有空茫的沉靜和深深的寂寥。
“北夷國,原本是由好幾個部落合并,從中推選出一名可汗。當時這名風吉可汗是主和派,想與我祥龍國永久修好,不起戰爭。可是,部落中總有好戰的貴族,他們爭土地爭錢爭女人,到處燒殺搶掠。風吉可汗十分忌憚,一直想盡辦法去打壓這些好戰貴族,以維持著邊關的穩定。然可汗的打壓卻令這些好戰貴族漸漸生了異心,他們聯合起來,終有一日兵變,將可汗刺殺于皇帳之中,篡位并重新推舉了一位可汗。便是現在北夷國當權的佐部可汗。佐部可汗生性殘暴,從此兩國大小戰火不斷,我祥龍國常年將半數兵力壓陣邊境。可仍是煩不勝擾。邊境的將士,一半由庭瀾統領,另一半則是由龍霄霆管轄,這你應當知曉罷。”
霜蘭兒點點頭,她曾隨龍霄霆巡視邊疆,多少聽說過些緣由。此時她的聲音有些難察的顫抖,“可這些與李知孝又有何關系,又與你有何關系?”
他朝后靠了靠,擺出一副閑散慵懶的姿勢,嘴角抿成殘酷的笑,“那一夜,我自然是去救李知孝的。他的身份差一點就要被秋景華識破,我怎能不去阻止。其實,李知孝并不是真名。只是他掩藏身份的一個名目而已,其實他就是風吉可汗唯一的兒子,這么些年他一直流落祥龍國。而我早就與他相識,布局多年,經商是為了籌謀資金,大量儲備藥材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幫助他政變所用。風吉可汗在北夷國本就威望很高,如今的佐部可汗暴虐成性,底下主和派的貴族們早就怨聲載道。若是風吉可汗之子政變成功,成為新任可汗。將為我祥龍國邊疆帶來長久的平安。龍霄霆再善戰,不過是從戰術上擊退敵人。可真正的令敵人銷聲匿跡,不再卷土重來,卻是要從內部瓦解的。所以,我若是做成了這件大事,是不是曠古奇功一件?!”
頓一頓,他輕輕吐出幾字,“居大功回祥龍國,若是再抓住龍霄霆些許把柄。你說,皇位?還不是探囊取物!”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霜蘭兒不禁慌亂了。
他補充道:“那夜為了掩蓋事實真相,我派了許多殺手前去銷毀證據,事后又通過三司那邊的關系,偷天換日,用具假尸體替了李知孝,扣了頂通敵賣國的罪名,將整件事情圓的天衣無縫,無從去追究。卻不曾想,你被瑞王府的人劫走。若不是只怕你現在也不會坐在這里。”
怔愣良久,她極力想要鎮定下來。發顫的雙手不停地零亂理著衣襟上的米珠流蘇,忽地手上一用勁,細碎的米粒珠子散落一地。
她突然哭了起來,伏在桌案之上痛哭起來,熱淚灑落自己的手背,像火燒火燎一般。
龍騰收攏五指,薄唇緊抿。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地放聲大哭,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隨著淚水薄發而出,如此絕望而哀慟。
這樣的哭聲,在屋中永無斷絕。
可唯有這般絕望之后,才能決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頭時已沒有了淚意,像被野火燒過的焦土,喉嚨干澀啞然,“既然我早就為棋子——我只問你,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需要人替我做內應,混入龍霄霆身邊,拿住他的把柄,一舉將他擊敗。沒人有比你更合適。”他深深看著她,“不過,你現在這副懦弱病懨懨的樣子,是絕對不行的。給你兩年的時間,你必須學會騎馬、射箭、學會必要的搏殺之術,學會兵法布陣,屆時我會安排你易容。每一樣你都要好好學,別叫我失望!想想你的孩子,事成之后,天下之大,你帶著他想去哪都行。”
她柔美的下頜依稀還有風干的淚痕,愣愣望著他。
龍騰面上無半點表情,“為什么這樣看著我,難道你不恨龍霄霆?不想奪回你的孩子?”
她不答,視線依依落在自己腕間的齒印上。
他瞥見,語氣淡如疏疏天氣,“哦,當時瞧你不爭氣的樣子,當真恨極,咬你一口算是便宜你了。”
她垂首,輕輕拂過自己身上所穿的大紅嫁衣,拂過那百年好合的繡紋。
他開口解釋,“帶著你趕路真是麻煩透頂,店里恰好衣裳缺貨,就隨手拿了這樣一件嫁衣給你換。不然你全身是血,到哪里不要被人盤查?!”
她的手指摩挲著胸前懸著的翠玉扳指,冰涼的觸感,似凍到了她的心。剛欲自脖頸間解下。
他伸手阻止,“不甚值錢的東西,我早戴膩了。你留著隨便玩玩罷。想扔了也行,不用還我了。”
俯身,他靠近她耳側。
冰冷邪佞的話語給了她最致命一擊。
“別告訴我,你還是不愿相信。想知道你那個沒來得及見上一面的夫君李知孝其實是誰么?”
再靠近一分,灼熱的呼吸盡數噴灑在她臉側。
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道,慢得好似凌遲,“風!延!雪!”
她的臉色,在這一刻終于變得雪白。
沉默著低下頭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臉頰上,愈見肌膚的透亮,如同白瓷一般,幾縷碎發從額邊垂落,卻被冷汗膩在脖頸中
再不想相信,此刻她也不得不信。
如果,單純只是他幫她去爭奪孩子。她不會同意,她不愿再連累他。
如果,這只是一場交易。那么,她會鄭重考慮。畢竟,是各取所需。
往事如云煙縹緲,她突然想起
被人設計陷害的那一夜,他輕輕一笑,當時他扣扣子時,竟是那樣的慢悠悠,慢到令人發指。好像他并沒做錯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攪了他的好事一般。
“這又怎么樣?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
皇帝龍嘯天勃然發怒,舉起手中龍頭拐杖朝著他背脊狠狠砸下。“碰”地一聲巨響,他挺直了脊梁生生承受了這一杖。幾乎是同時,鮮血自他喉頭涌出,盡數噴在了她雪白的底衫之上。
可如今,他告訴她,這是以退為進。是他的計劃之一。
她離開瑞王府,來到了洪州城中,遇上了風延雪,一同經營生意,她從此有了自己的事業,鋪中雖是簡陋的閣樓,可她卻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屬于自己的希望。
可如今,他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他一直在存貨藥材,原來是要助風延雪兵變之用的。可笑的是,那些藥材都是由她精挑細選。
瀘州天鳳樓中,他們的相遇。
以及后來的點點滴滴。
他的聲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風,輕輕道:“霜霜,我有點喜歡你了。”
“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騙了。見過傻的,就沒見過你這么傻的。哈哈哈--”
他總是這樣半真半假的,她無從分辨,無心也無力去分辨
他總是笑得無賴。
瀘州街市上,旁人誤以為他們吵嘴。
他裝得很委屈,“娘子可別氣了,都是為夫不好。為夫下次再也不會了,好不好?在場的各位做個見證,我對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娘子,你就原諒我罷--”
洪州泛舟之時。
山間的水是碧陰陰的,竹筏漾起的柔波是這般恬靜,委婉,兩旁是高聳的青翠山峰,他們的身后緊跟著一輪搖搖欲墜的紅日。
她清楚地記得,他這么說:“我從來都不想當皇帝。”
他輕輕捧住她的臉,神情再認真不過,“我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碼連自己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閑云野鶴才是我的向往。”
那時,他美麗的眼眸深深刻在她的腦海中,漫天星光雖璀璨,亦璀璨不過他眼中閃耀盛放的明光。
她還記得很清楚。
被人襲擊,刀上有毒,他受了傷還逞強,“兩個小毛賊而已。我可是練了二十年的。你怎么又懷疑我行不行。我今晚就回去讓你試試!我到底行不行!你可等著!”
她還記得很清楚。
洪州城當鋪門前,雨聲噪雜,他略提高了聲音,“你走得那樣急,明明知道天陰沉,也不帶把傘備著,真是不會照顧自己。”
她還記得很清楚。
那夜,當利箭刺穿了她的身體,她早就痛得沒有知覺。唯有身后他的懷抱是那樣溫暖。
可如今,他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他早就設下的局,而她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
也許,他并不知道。
她之所以不想活下去,亦有原因是不想連累他。
只要她活著,他總要為她去爭取、去考慮。可他不知道,她已經什么都給不了他了,她的心,她的人,早就破碎,不再完整。她很想將零碎的自己一片一片去拼湊完整,去回應他的情,可惜她早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一碗絕育湯藥,她的人生已是枯井。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連累他呢。她只想去死
可如今,他竟然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什么都不欠他,既不欠他的恩,也不欠他的情。將來的一切,也只是交易。
其實,她一直沒有開口。
她很想告訴他的,其實自己不是對他沒有感覺,她也是喜歡他的。只是,她的愛,已然給不起了。她本想允諾他下一世,再下一世,甚至是生生世世。如果還有輪回,她愿意好好去愛他。
可如今,他竟然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
那她,也沒有必要告訴他了
她一直是那樣不甘心受命運桎梏。她一直想逃脫,卻始終擺脫不掉。
她承認,她是懦弱的,她沒有用,她本來什么都不想去爭,既然什么都沒有了,她只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離去,化作塵土。
可如今
既然全世界都這樣冷酷,全世界的人都這樣狠,都這樣無情,既然再美麗的回憶都是一場騙局。
她為何還要懦弱下去?為何?
既然是合作,既然她不會欠下龍騰什么,既然是各取所需,她為何不去爭取呢,為何不去一試呢?
她本想退出,可誰教龍霄霆的承諾沒有兌現?
殺了她的全家。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后一個親人鮮血流盡,棄尸荒野。
不,并不是最后一個親人。她還有孩子,她要去奪回來,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她一定要奪回來!
那一刻,她痛下誓言。
既不讓她成仁,她必成魔!
從今往后,冷心絕情,掃除一切障礙,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一刻,她微微坐正。
面色不再哀戚如暗夜,反而有雪亮的恨意如透過烏云的月光,照徹她皎潔的臉龐。她驟然起身,聲音平靜且鎮定,“你的交易,我同意!”
龍騰望著此刻她的神情,從凄怨,到茫然,再到堅毅,最后是冰冷。
他的心,在痛。
他的嘴唇,在發抖。
猛然閉上眼睛,再次張開時,他已是倉惶逃離,什么都沒有再說,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一秒,他都不能再掩飾好自己。
他穿越了街道,穿過了人群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眼前似有什么東西模糊了視線,一切景象像是隔了一層薄紗。忽地,臉頰似有一點冰涼要落下。
他猛地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不讓眼角的淚落下,硬生生地忍住。怔怔看著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空,如同看著一個個深淵,白鳥飛過,晴空萬里
有悲涼生生撕裂著他的傷口,他鮮血橫流,他無法呼吸。
究竟要花費多少心思,究竟要怎樣忍受著心中凌遲的痛楚,回憶著他們之間曾經美好的點點滴滴,并將這些美好回憶一一拆的支離粉碎,才能編出那樣完美的彌天大謊才能騙過她望著她哀怨灼灼的目光,楚楚可憐,像是乞求著自己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說出口
可再難,他也做到了而她,亦是相信了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如果沒有愛,就讓仇恨支撐你
陽光那么猛烈,灼痛著他的頭腦。他站在查索里城繁華的街市中,舉目望去,皆是圓圓的或者尖尖的屋頂,白色的,藍色的,好似朵朵白云飄在身邊,那樣縹緲不真實。
有風掃過城鎮的街角,他好似聽到了無數蘭花正無聲地綻放,好似聽到了日升月移,草木榮枯,聽到了春深似海,雁過留痕
如果,她對他的愛,尚未開始,那將不再會有后續。
如果,她對他的愛,剛剛萌芽,那也只能就此扼殺。
因為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三年的時光,并不長,在指縫中流走,不過是轉瞬逝去。有很多東西,她必須學會,她總要成長。因為,將來能保護她的,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