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連綿起伏的群山從公路的右邊轉到左邊的時候，任遠知道四水村快要到了。

　　這是一個處于大山深處的小村落，一條水泥公路從村子當中橫穿而過，公路兩邊散布著一座座排列地并不齊整的房舍，正值午飯時間，有青煙從房頂的煙囪里冒出，盤旋著，緩緩地升上更高處的天空。

　　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遠一點，向山腳下望去，能看到一條與公路平行的小河，由于遠離工業污染，河水清澈見底，嘩啦嘩啦不緊不慢地向下游流去。

　　任遠記不清上一次來四水村是什么時候了，三年或是五年前吧，那次是來處理一起打架斗毆的案子。

　　房前屋后兩鄰居，同時也是親弟兄倆，老大霸道，蓋新房時把地基朝老二家那邊多占了一米多寬，老二自然不愿意，兩人扭打了起來。老大家里人多勢眾，老婆兒子齊上陣，老二這邊老婆過世的早，兒子尚且年幼，就吃了虧，被老大用繩捆了，倒吊在院子里的香椿樹上，拿皮帶在身上抽。四水鎮派出所接到報警，本以為是普通的鄰里糾紛，到了現場一看方覺得事態嚴重，拿不準要不要定性為刑事案件，隨即向縣公巡捕局反映了情況。

　　任遠當時也是隨同巡捕們一同前往。

　　錢程帶人趕到，手銬剛從車里拿出來，前一秒鐘還氣勢洶洶，嘴里罵罵咧咧的老大馬上蔫了，撲通一下跪倒在滿身泥污的地里。

　　他爬到靠在墻角低聲呻吟的老二跟前，說是看在親兄弟的份上，讓老二千萬要諒解他，給巡捕說說情，不要抓他。

　　他家的房子還沒蓋完，他要是被巡捕給抓了，老婆兒子就要睡馬路了。

　　任遠看著這一幕鬧劇啼笑皆非，事件最終的處理也有點和稀泥的意思，包括四水鎮派出所、四水村的老人書記、老大老二兩個當事人在內，各方面都不想把事情鬧大。

　　錢程一看既然大家都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也沒必要當惡人。

　　最終老大賠償老二兩萬元，老二在諒解書上簽了字，老大媳婦進拘留所被關了七天，一切塵埃落定。任遠想起自己看紅樓夢上有一章叫“癡情女偏逢薄情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自己快和這葫蘆僧差不多了。

　　天氣很熱，火紅的太陽掛在正當空，公路兩邊缺乏能提供陰涼的大樹，他們的這輛破舊的桑塔納就在陽光下暴曬。

　　從車的前擋玻璃望出去，水泥路面上蒸騰而起的熱浪使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扭曲。

　　甄偉達把油門踩得很深，發動機發出陣陣嘶吼，1.6的排量在這種山間公路上跑起來很吃力，為了不降低動力，任遠不讓開空調，四個車窗都開著，風呼呼地吹在臉上，卻感受不到一絲涼意，這可真是苦了甄偉達這個胖子。

　　“靠，這鬼天氣，老子都要被曬成人干了！”他憤憤地罵道。

　　苗青則是拿著一個小型電風扇，她嬌嫩的臉上汗珠一滴滴地滑落。

　　前面五十米開外出現了一個丁字路口，任遠示意甄偉達在路口停車，有兩個中年男人已經在那里等著他們了。

　　這兩個男人一高一矮，高個子穿一身巡捕制服，留著寸頭，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任遠知道他就是四水鎮的老吳，上次他來四水村時已經見過了。

　　另外一個男人年齡稍微大一點，背有點駝，和吳所長站在一起就顯得矮了半個腦袋。

　　兩人見到任遠三人，熱情地迎了上來，吳所長朝任遠伸出了右手，“任社長好，你們辛苦了！”

　　將苗青和甄偉達引薦給兩位當地巡捕后，矮個子男人也上前與任遠等人一一握手，他自我介紹姓李。任遠覺得他面生，想來上次來處理那起斗毆案件時應該沒見過他。

　　一行五人順著公路分出的岔路朝村子的深處走去。

　　由于在逐漸遠離公路，房舍變得稀疏起來，一棟棟在樹蔭的環抱下半遮半掩，露出半面白墻，一個人字形的屋脊，或是一段傾斜的欄桿。

　　村子里涌動著緊張的氣氛，人們端著飯碗，在桌子前坐不住，都站在院子里，目視著任遠他們一行從門前經過。

　　任遠留神觀察著，人群里面以老年人和中年婦女居多，這也是當下農村人口結構的常態，年輕小伙和姑娘大多出門到大城市打工，村子里只留下老人，婦女和小孩。

　　有幾個老頭和三五個孩子直接跟在他們身后，也不靠近他們，保持著十米左右的距離，跟著他們一起走。

　　老吳簡要地介紹著案件的情況，死者是本村的一名年輕女孩，名叫陳紅玉，是一名高中學生，案發現場是一處廢棄的地窖，兩小時前發現了尸體，秦法醫正在進行尸檢，初步斷定是他殺。

　　老吳在一棟兩層小樓前停下了腳步，他指了指敞開著的院門對任遠說：“這就是死者的家。”

　　不過他并沒有帶著他們進入院內，而是沿著墻角的小路朝樓房的后面走去。任遠開始聽到了女人的哭聲，案發現場應該就要到了。

　　樓房的后院是一片竹林，竹子皆是碗口粗細，一丈多高，茂密的竹葉遮住了太陽，還沒進入竹林，任遠先感受到一股涼意。

　　竹林的邊緣靠近小路的地方，一群人圍在一起，當中一位中年婦女正哭得撕心裂肺，任遠剛才聽到的哭聲就是從這里傳去的。老吳湊在任遠耳邊低語了一句：“這就是死者的母親，叫何秀琴。”

　　任遠瞥了一眼這個婦女，年齡應該在四十到五十之間，身高一米五左右，略微有些發胖。

　　她坐在地上，雙腿向前伸直，腰佝僂著，腦袋向天空仰起，雙目微閉，淚水和臉頰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喉嚨里發出尖利的嘶吼。

　　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間最悲傷的事情莫過于此，任遠在心里長嘆一聲，腳底下并沒有停留，甄偉達原地停頓了一下，張張嘴想說點什么，任遠看了他一眼，他趕緊跟了上來，一行人向竹林深處走去。

　　黃色的警戒帶在竹子上纏繞著，圍起了一片大約二十個平方的空地。

　　幾個穿制服的巡捕正在里面忙碌著。任遠挑起警戒帶和幾個人鉆了進去，一口黑黝黝的地窖赫然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