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吉日，宜嫁娶，宜安家。
顧家門前喧鼓滿天，紅妝百里，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在人們的祝賀和笑聲中搖搖晃晃。陸翎點燃鞭炮，帕里啪啦的響徹云霄，落下一地紅火，隨即便是掌聲一片。顧家門口圍了一大群百姓看熱鬧。
媒婆掐著細尖的嗓子，喚道：“枝頭喜鵲叫，顧家喜事到！”
“祥云繞屋宇，喜氣盈門庭。”
“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
媒婆拱手微微行禮，道：“邱玟，邱家少爺前來迎娶顧家二小姐，顧汎。”
新郎邱玟健碩而高大，到了門前下馬，因為下馬下得急，衣擺有些凌亂，拍了拍衣角，上前幾步向為首的顧言行禮，揚聲道：“顧家邱玟，前來迎娶顧家二女，顧汎！”
聲音因為緊張而發顫。
顧言瞧瞧打量了一下，這個邱玟一雙手上盡是薄繭，手掌寬厚，應是個經常干活的人。瞧著他起身抬頭，瞧見了他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細汗和微微發抖的嘴角，想來是真的很緊張。可他的眼神卻十分的堅定。
“邱玟，見過大舅子。”邱玟后知后覺的又要行禮，被顧言抬手阻止。
“且慢。”顧言慢悠悠道：“汎汎只有我一個哥哥，我自然是要考考你的，過了這關，你才能進去。”
邱玟的學問不好，家里頭也不是什么讀書人，可顧言卻飽讀詩書，如臨大敵，他緊張得滿頭大汗。隨即又是作揖行禮，道：“請，請賜教。”
“百里楊城美人多，公子跋涉娶家婆，為何故？”
“這……”邱玟愣了一下，結結巴巴開口：“顧家女兒傾城貌，楊城美人皆不如。”
顧言輕輕笑了，又問：“明日新婦熬成婆，朱顏退卻，不復傾城，恩愛亦消？”
“不，不不……”邱玟急忙開口：“明珠翡翠皆是卿，朱顏易老，初心不變。”
顧言愣了一下沒出聲，這比喻…… 嘖，不夠風雅啊，邱少爺。
“初見則喜，后亦當好，不拘十年，百年，皆當好，吾心日月鑒，若是絲蘿，則我是汝之木，我當與汝同風雨，伴一生。”
邱玟急忙表白，手緊緊揪著衣擺，梗著脖子一臉不服輸的模樣，憋的滿面通紅。顧言沒想到他被質疑了一下對顧汎的喜歡，就把他逼成這樣，心一下子就軟了。
顧言淺淺笑了，微微行了一禮，道：“汝謂吾妹之為愛得深，以我動也，請。”
邱玟沒想到那么容易就可以過，長松了一口氣，彎腰行禮，便起步踏入了顧家的大門。
“起！”媒婆的細尖嗓子一提，身后又開始敲鑼打鼓，熱鬧又喜慶。
迎親隊伍不能進去，百姓也不能進去，一大群擠在門口看熱鬧，陸翎和幾個小廝在門口給道賀的百姓回禮，并且端出了準備好的喜餅，喜糖，還有銅錢，分發了下去。
“笙簫奏鳳凰，鼓樂迎佳賓！”
陸翎又點燃了鞭炮，白煙彌漫，爆竹聲響，和著嗩吶鑼鼓演奏出來的歡喜調子，熱鬧得不知天上人間。
邱玟順著小廝的指引，來到了內院前，媒婆扭著身子，給小廝遞了個紅包，隨即掐著嗓子，高聲道：“新詩此日熊羆林，交拜成雙喜不禁，畫的青山眉樣好，百年有結是同心。”
“請新郎做一首催妝詩，請新娘子快快出來。”
顧筠和顧井躲在屋里偷偷的往外望，而顧汎屋子里頭，顧老爺和顧夫人正替顧汎梳頭。外頭的熱鬧被一層層土墻隔開，屋子里頭盡的離別的不舍，依戀又纏綿。
“本該是……讓最年長的，最有福氣的老人，來給你梳頭的。”顧老爺寬厚的手輕輕的握著顧汎的發，聲音有些不穩，又是想笑，又是難過。“爺爺奶奶去得早，你爹我……這輩子，也只給你娘梳過頭。但我生養了四個兒女，個個聽話懂事，我啊……我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今日就我幫你梳吧。”
顧夫人在一邊安靜的看著，溫溫柔柔的笑，梳理著顧汎的發冠。
“爹……”顧汎眼角微微閃著淚，啞著聲音開口道：“爹一定是最長壽的，而女兒才是最最有福氣的，有那么疼愛我的爹娘……”
顧夫人輕輕撫上顧汎的眉角，道：“哭花了妝，就不好看了。”
顧汎低低笑了，點了點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
顧老爺輕微哽咽著，輕柔是替顧汎梳發，梳著梳著，突然停了下來，道：“若是受委屈了，就寫信回來，叫你大哥替你出氣……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到底是沒忍住，顧汎還是落了淚。
邱玟在門口想破了腦袋，本來準備好的詩，臨到用時全給忘干凈了。媒婆在一邊看著干著急，怕誤了吉時，催促道：“邱少爺，再想不出來，今日可得結不成啦！”
“我……我……”
“你什么？趕緊的，想到什么吉利話，就說呀！討個彩頭，新娘子聽到了就出來了！”
邱玟焦急的揪著他那衣擺，他的衣擺都要被他揪出洞來了。
“屋外喜鵲喳喳叫，說是邱顧兩家結親了……”
“新娘梳妝美又俏，可憐新郎官……日出到昏定，沒等到！”
聽到這話，媒婆忍不住打了一下邱玟，平時瞧著挺機靈的，怎么突然就給卡成這樣子了！還說那么不吉利的話，于是急忙改道：“新郎催妝——”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
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①
【①《友人婚楊氏催妝》【唐】賈島】
小廝傳道：“不知今夕是何夕——”
“催促陽臺近鏡臺——”
“誰道芙蓉水中種——”
“青銅鏡里一枝開——”
屋里顧汎帶好了鳳冠，蓋上了紅蓋頭，聽到了小廝傳的話，低低笑了，開口道：“那個不知三君子的邱玟，哪里能做得了這樣的詩。”
門開了，媒婆領著新娘子，剛一出來，邱玟便看直了眼，嘴角不自覺便揚了起來，心里頭樂開了花。媒婆把緩緩把兩人帶到了正廳去，廳里坐著的，是顧老爺和顧夫人。
兩人并排走來，新郎俊秀，新娘婀娜，身著紅衣，衣擺的金色鳳凰正展翅欲飛，活靈活現。正廳里坐著家族里的老人和各房親戚。他們都要見證，今日，顧家二小姐，顧汎，出嫁啦。
“拜！”媒婆高聲一起，新人齊齊跪下行禮，再齊齊起來。
“再拜！”
“三拜！”
顧老爺和顧夫人一直忍著，沒有出聲，受著新婚夫婦的禮。再不舍，女兒大了，總歸是要嫁人的。
“姑爺敬茶！”
邱玟上前一步，接過小廝手里的茶，對著顧老爺行了一禮，雙手奉茶。
“爹，請用茶。”
“嗯。”顧老爺沒有什么表情，接過了茶，抿了一口。
“娘，請用茶。”
“小兩口要好好過日子，和和美美的，知道了嗎？”顧夫人叮囑了一句，接過了茶，喝了一口。
“是。”邱玟回了一聲，回了禮，便往后退了一步。
“新婦敬茶！”
顧汎上前敬茶時，顧老爺沒能忍住，接過茶杯時不小心灑了一點到手上。
“爹，女兒給您敬茶。”
“嗯，乖。”顧老爺喝了一口，繃著臉，哽咽道：“爹永遠給你撐腰，記住了嗎。”
“嗯，女兒記住了。”顧汎輕輕咬住下唇，生生把眼淚憋回去。
“娘，女兒……給您敬茶。”一開口還是忍不住，眼淚嘩啦啦的往下掉。
“好，好……”顧夫人連連點頭，喝了茶，拉著顧汎的手不放，叮囑道：“成了家，就是大人了，但是……在爹娘這里，你永遠都是爹娘的寶貝兒女，知道了嗎。”
“嗯……”顧汎抽泣著，點了點頭。
“好，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顧夫人看了看邱玟，又看了看顧汎，眼里陽光閃閃。“你們都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知道了嗎？”
“請爹娘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汎汎的。”
顧老爺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禮成！新娘出閣！”媒婆扭著腰板子，生生吼到了屋外頭。
門口的嗩吶吹得越發的響亮，陸翎點燃最后的鞭炮，噼里啪啦，白煙和紅碎紙片，占滿了整個視野。
顧言背著顧汎走了在前頭，邱玟在旁邊，顧老爺和顧夫人跟在后頭送。
“二妹妹……”顧言慢慢走著，小聲道：“你是我第一個妹妹，三個妹妹里，你是最懂事，也是最聰明的。”
“邱玟我試過了，學問不怎么樣，但卻真的對你上心，你嫁過去，哥哥放心。”
“但是若是以后，他要是欺負你了，你要和哥哥說，哥哥打架不行，但是陸翎那個家伙行，他以后是要接李伯的班的，總之……顧家永遠都是你的家！”
“不分什么外家娘家，哥哥是親哥哥，家也是親家！記住了嗎！”
“嗯嗯……”顧汎低低的抽泣著，良好的教養讓她保持著儀態，蓋上紅蓋頭，瞧不見一雙哭得通紅的眼，不算失禮。
“壓轎！”
顧言把顧汎放到了轎子里，瞧瞧敲了一下顧汎的而已，溫柔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了，笑一笑。”
顧汎本想笑一下，結果哭得更兇了。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兩個妹妹，顧家的所有一切，都舍不得。
“起轎！”
媒婆高昂的一響，轎子一抬，顧汎坐在轎子里搖搖晃晃，她就這樣出嫁啦。
在最懵懂的年紀，遇上了對的人，彼此相知相愛相守。而今日，終于等到喜結連理的這一天，這是新生活的開始。
六月十六，大吉。
宜嫁娶，宜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