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娃娃本是笑嘻嘻的瞧著香氣四溢的奶白魚湯,下一秒卻聽到了善行的話帶刺,一下子便都斂去了笑意,怔怔的瞧著善行,云雨卻依舊的垂著腦袋,低著眼眸,一副順從的模樣,不吭聲。
善行總是木木呆呆,除了唱黃梅戲時,或是和井兒拌嘴時,才少有情緒流露,可卻對著云雨自始至終沒有過好臉色。按他自己的話說,那便是:“知恩不報,何生也?不報反累,何留也?累其受恩,何存也?”
他厭極了云雨。
“小師叔,”井兒輕輕握住了云雨的手,微怒道:“言下何意啊?”
“……”梅生微微張口,想說些什么。
善行沒回答,冷哼了一聲,道:“吃飯。”
一陣沉默,誰也沒動筷子。
“不吃我便收了。”善行顯得有些不耐煩,催促了一聲。
善行到底是來送飯的,還是過來擠兌人?井兒實在是忍不住了,剛想開口,梅生卻抬手盛起了湯。
“這魚可真鮮,定是今早抓的呢……聽說這魚湯最補了,師姐可要多吃些,寶寶才能長得快啊。”梅生有些牽強的笑了笑,幫云雨盛了碗滿滿的魚肉和湯,又拿起井兒的碗來,接著盛。
“謝小師叔好意,我吃。”云雨抿了一下嘴角,好似把所有的糾結統統下肚,說罷,便端起碗,喝了一口。
善行面無表情,冷漠的瞧著云雨不啃聲。
井兒瞧著善行的模樣,氣得火氣燒到了咽喉上,張口就要噴出來,卻不想又是梅生先開的口。
“井兒你也喝,快些吃了,小師叔要拿食盒回去呢。”梅生把盛好的滿滿一碗湯推給了井兒,嘴角淺淺笑著,微微澆滅了井兒的火氣。
井兒瞧了梅生一眼,順從的喝了一口,一下子眼睛就亮了起來,剛到嘴邊的話一下都消散了,瞧了善行一眼,而善行正瞧著扒拉著白飯的梅生。
“……”一種怪異的感覺襲上井兒的心頭,卻又講不明白。
這頓飯吃得沉悶,三人各種吃著,默不作聲,誰也沒留意,只有善行看得清楚,那碗魚湯,他費勁了心思捉到之后偷偷送過來,可她卻一口都沒動。
等到善行走收好了碗筷走了的時候,小屋子內才沒那么壓抑。
“哼。”井兒不滿的趴在桌子邊,玩弄著一個墨綠色的小茶杯。
“怎了?”梅生笑笑,給云雨倒了一杯水。
“哼!”井兒狠狠的把茶杯摔倒桌子上,氣得嘴都歪了,卻也僅是哼哼。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喝了善行熬的鮮魚湯,再在背后說人壞話,可就說不出了。
梅生自是瞧了出來,瞧著井兒一副不吐不快,卻又欲言又止的模樣,笑了出來。
“你可別氣了,你要是氣著了,你要我……”云雨放下杯子,又是一副糾結難言的模樣,眼眶紅紅,右手一下一下的摸著隆起的肚子,瞧著哀怨極了。
“師姐,你這是什么話。”井兒嘆了一口氣,好好坐直了,瞧著手里的茶杯,思緒又開始飄了。“你且好好養著,其他事情,師傅都安排好了。”
“是我拖累了大家,要不是我……我……”云雨說著,又要開始哭了。
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不管說到什么,云雨都能覺得是自己的錯,覺得自己是個累贅,然后開始一抽一抽的哭,怎么勸都勸不住。井兒受不了人哭,便終日想辦法逗云雨開心,絲毫不開心的事情,邊都不敢沾,這個小師叔一來,云雨又開始哭哭啼啼了,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吃了。
“……師姐。”梅生笑著輕輕摸著云雨的肚子,眉眼彎彎,盈著笑意。“小寶寶動了!剛剛踢了我一下呢!”
“嗯……”云雨終于不哭了,柔聲道:“最近越發不老實了,總是踢我,好不安生。”
井兒默默的也湊了過來,抬起小手輕輕放在了軟軟的肚皮上,肚子里的小寶寶又踢了一下,井兒一下了咧開嘴也笑了起來。
“啊!真的在動。”
“這些天皮得很,總是鬧騰。”云雨終于有了些笑意。
“許是還有一個多月就能見到娘親,開心壞了吧。”梅生笑著,眼睛里閃閃發光都是期待。
云雨溫柔的笑著,隔著肚皮,輕輕的撫摸著她未出世的活潑孩子。
夜里,云雨睡在床上,梅井兩個小娃娃睡在旁邊的軟塌上。門被人在外面觸碰機關打開了,來人身體消瘦,光禿禿的腦袋上,一對招風耳好生明顯。他躡手躡腳的靠近床邊,似乎想輕輕觸摸床上的人,伸出的手卻遲遲的不落下。
“阿雨……”來人低聲呢喃,轉眼瞧見了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一下子哽咽起來,依舊是低聲的呢喃:“阿雨……”
床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覺,輕微動了一下,驚得來人后退了一步。
“……”
之后的夜晚,幾乎每天,這個人都會過來,什么也不說,什么也做,就站在云雨床邊,安靜的看著,看著,直到天蒙蒙亮,僧人上早課前,居士打掃寺廟前,離開這間隱秘的小房間。
“我昨夜是睡糊涂了還是怎的,我好像瞧見有人站在師姐床前,還笑得……那么……好像看食物一樣,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井兒起身,拉著梅神小聲嘀咕著。
“嗯……有時候夜里突然醒了,我也瞧見了……還以為是夢……”梅生微微皺起眉頭,抬眼瞧了一眼還躺在床上的云雨。
“……約莫還有一月就臨盆了,這時候千萬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今日,善行過來送餐的時候,晚了幾刻種,本便是沒什么好臉色,如今是越發過分了,坐著桌邊的井兒捂著咕咕叫的肚子,越發不耐煩。連井兒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最近脾氣會越來越差,明明云雨最近都很歡喜,也不再哭哭啼啼,即使善行過來送飯的時候,她也總是溫和的笑著,不再埋怨什么;明明沒有什么好讓人惱火的事情,可井兒卻一日一日的,越來越不安起來。
“許是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昨夜,井兒在被窩里偷偷和梅生說,她不敢把這些話同云雨講,怕她想多。
“能有什么事情?”梅生輕輕拍拍井兒的肩膀,寬慰道:“我還記得長林失竊一事的時候,你說,‘你我在這件事之中,左右不過棋子罷了,不過好在師徒愛徒,你我定不會有事。’。我們來藏經樓照顧云雨師姐,是師傅安排的,又怎會讓我們有事?”
“我不知道……我就是,有些心慌。”井兒緊緊攥著被子,道:“我覺得那影子像極了一個人……”
井兒沒有再說下去,而梅生沉默了一會兒,道:“從山下回來的時候,本想告訴你,你在陸記那些天,曹渙施主家里的發生的事情,卻不想剛回來,沒幾天就到這藏經樓里來了,也沒想起告訴你。”
“嗯?”井兒被勾起了興趣。
“頭七的時候,縣令過來了。他是父母官,過來瞧瞧,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手低下還有曹芳的一條命,一開始我是這樣想的。”
“可卻不然,其實我們知道的,都是別人告訴我們的,一傳再傳的結論,并不是真相。”
“曹芳在來平梅的時候,被范強那伙人劫了……好巧不巧,縣令經過,一個英雄救美,兩情相悅。”梅生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繼續道:“曹芳其實很早就知道,曹志在干那些見不得人勾搭,不能報官,這樣她哥也脫不了干系,所以她自己私底下找了范強,背著曹志,用身體來換曹志退出……曹芳也是昏了頭了……這樣能有什么用呢!”
“之后事情敗露,曹志被關,曹芳想為其求情,日日跪在衙門前求見縣令,縣令知道是她,可是又怎么見?她求的事情,他答應不了她,既然如此,那就不如不見。可之后還是留了點私心,上書說曹志是被蠱惑,本不是平梅本地,有罪也不及流放,于是被判關押六年。”
“曹芳還是要求見縣令,她還想為她哥哥求情,可這已經是盡全力保他了!她終于如愿見到了縣令,卻不曾想就是那天那位救她一命的人,一下子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縣令說,他知道那是她哥,但他是天河的父母官,不能說放人就放人,他也已經盡全力保全了他,他在獄里不會難過,六年,忍一忍就過去了。”
“曹芳跪下要給縣令磕頭,說她無以為報,給縣令磕三個頭,謝他保曹志一命。”
“縣令笑了,半玩笑半認真道:‘真要謝,那便以身相許吧。’,可換來的卻是曹芳更是瘋狂的哭泣,像大河決堤,止也止不住。縣令說,不曾想她聽到這句話會是這樣開心,也不曾想她聽到這句話會是這般痛苦。”
“她告訴縣令,她自那天他從范強手里奪回她的時候,她早就春心暗動,害了相思,做夢都想成為他的妻,可是……她已經非清白之身,要了她的,偏偏還是那個范強。”
“縣令恍惚了一下,輕輕擁住她,告訴她,是你就好,他喜歡的是她,過去的已經是過去了,可是曹芳推開了他,踉踉蹌蹌地的回家了。而沒幾天,曹志還是被放了出來,卻聽聞了別人的話,他的命是曹芳以色相保的,便提刀上了衙門。”
“曹芳去的時候,曹志已經被壓制住了,縣令瞧見了曹芳,于心不忍,松開了曹志,讓其回去,此事不再追究,結果曹志賊心不死,提刀要刺縣令,曹芳以身相護,輕飄飄的倒在了縣令的懷里。”
“縣令恨透了曹志,卻又能如何?曹芳偏偏是他的妹妹。”
井兒聽得難受,心被揪得生疼,不自覺已經濕了眼角。
剛想開口說什么,梅生便緩緩道:
“這世間最束手無策的,便是無可奈何。”
井兒懵懵懂懂,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