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承明殿,凌肅對著堆滿案頭的奏折頭腦發脹,時不時敲打一下,他一整夜沒睡,熬得眼圈泛黑,疲態盡顯,更難受的是分明疲憊不堪,卻沒有一分睡意,意識與身體做著極致對抗,仿佛不將他熬干,誓不罷休。
涼勝則有條不紊地翻看奏折,一些平常事他自己便處理了,有爭議的,或事關重大,才與凌肅一同商討決策,他做了近十年丞相,一向幫凌南把關,在這方面自然手到擒來。
想起昨夜涼陌川的話,再聯系到王公公的死,凌肅便覺心上一痛,看向涼勝時,忽然就像一個孩子,專心致志凝視他尊敬的師長。這個四十歲男人,他下馬治國,上馬安邦,二十年不世出之才,他少年成名,十幾年來對朝廷兢兢業業,沒有他,沒有敦親王之亂一年平定,沒有他,沒有父皇在危急時刻脫身虎口,沒有他,沒有今日的凌肅太子。
若真像涼陌川所說,父皇在遺詔里藏了對涼家的殺機,凌肅想,在他打開遺詔,看到那內容時,一定會不顧一切將它付之一炬,寧不要江山,也不能背信棄義!
何況,還有他心愛的女子。
他與涼陌川當真是輸不起的,他懂她的忐忑,她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他氣惱她,責怪她,只是想她平安無恙,這種事她碰不得,無論圈套兇險,有他一人面對便好……
察覺到異樣,涼勝偏頭看來。
凌肅一驚,像被人撞破秘密一般趕忙垂頭,以拳抵額撐著腦袋,假裝自己很累不想看任何人。
“殿下休息會兒吧,臣將需要您過目的折子整理出來,您何時睡飽了再看便是。”涼勝關切說道。
凌肅抬起頭,但他的關注點不在這兒,所以聽得漫不經心,“近幾日我看了些史書,有感于大部分朝代,在新舊天子更替時,朝廷上下多會發生大清洗,許多臣子無辜獲刑,簡直慘不忍睹,其中……”他的話停頓,視線在涼勝臉上游離,不敢正視,“更不乏對國有巨大貢獻的功臣,甚至,功勞越大,下場越令人唏噓。”
他能聽見自己戰戰兢兢的聲音,隱約在顫抖著,這些話,他永遠不敢上綱上線與涼勝敞開心扉來談,怕說了令涼勝誤解,但不知是什么意識催促著他,必須將此現象拿出來同他談起。
“這很正常。”涼勝一邊看奏折,手上不停,一邊說話:“一朝天子一朝臣,每個皇帝都有自己的用人風格,有與自己心意契合的臣子,不論他們是誅殺大臣,或者無故削權,只要他們不是昏君,目的就都只有一個,即是,更好的統治臣民,更好地施行朝廷政令,更好的保護子民。”
“那為何非要誅殺功臣呢?”凌肅問:“并非每個功臣都有反意,為何在天子看來,誰都會謀反呢?”
“呵呵。”涼勝笑而不答,凌肅那么聰明的孩子,發起牢騷來真令人忍俊不禁,可笑到連他都想揍他。
凌肅默然良久,眼光依然避著涼勝,像在自言自語,輕輕說道:“如果是我,絕對不會。”
一夜過去,涼陌川并未離開慧王府,按錢皇后從女人角度得到的推測,凌肅極可能會對凌睿做些小動作以示警告,全沒曾想,凌肅竟然找起她的不舒坦來。
下午時分,凌肅派挽心去鳳棲宮,向錢皇后討醉棗兒。
高坐在黃金座上的錢皇后并沒正眼瞧那丫頭。
挽心落落大方,向錢皇后行了禮。
“小丫頭跟了太子爺一陣子,膽兒肥了呢,換以前,見著本宮可是要發抖的。”
“娘娘言重了,奴婢誠心服侍太子爺,太子爺自會愛護奴才,娘娘您貴為一國之后,母儀天下,奴婢對您敬畏是應該的,您又不會無故責罰奴才們,無關奴婢的膽量,奴婢只要做好份內事,娘娘自會同太子爺一樣護著奴婢。”挽心小小的嘴兒磕磕碰碰,聲音就像珠鈴兒一樣好聽,若不是錢皇后立場不同,準能聽得心花怒放。
“奴才,那便說說你的來意吧。”錢皇后厭棄地甩了她一眼刀。
挽心不卑不亢說道:“回娘娘,是殿下忙完了朝務,要去圣上寢殿請見圣上,想從您這兒討些醉棗兒,殿下說圣上最愛您親手釀的棗兒,興許少少吃些,能為圣上增些胃口,還請娘娘恩準。”
錢皇后被奉承地舒服,怒放了心花的同時,也留了份警惕心:凌肅站在凌睿對立面,加上昨晚凌睿收留涼陌川,難保凌肅發火,凌肅不會想借棗兒的事,給她找什么不痛快吧。
“張寧。”錢皇后喚了一聲。
瘦到幾乎脫相的太監張寧在座前躬身應著。
錢皇后道:“你去取些醉棗兒送她,”又向挽心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是。”張寧先聽命退下。
殿上的挽心卻道:“娘娘,殿下還有句話讓奴婢帶為轉告娘娘。殿下說,有一件極為重要的消息要跟娘娘知會一聲。”
“什么消息?”錢皇后坐正問道。
“這……”挽心一臉為難,“奴婢只是個小小奴才,殿下這么說,又沒跟奴婢說是什么,奴婢哪敢擅自過問。”
現在正是新老交替的過渡時段,老皇眼見沒幾日活頭,錢皇后與凌肅如今都是手握遺詔鑰匙的人,既有利害關系也有合作關系,如此復雜時刻,誰沒有一點小算盤,莫非凌肅所說“重要的事”,是指遺詔?
錢皇后又想起涼陌川,她一向多心,挽心說有事兒,她便沉不下氣,可東宮是太子居所,她不便前去,鳳棲宮凌肅更是不便前來,中間少不得要有個牽線人。
“這樣吧,”錢皇后想想說道,“便讓張寧給殿下送些醉棗兒,以孝敬圣上吧。”
“謝娘娘恩典。”挽心福了福身,退出大殿時,在無人瞧見的角度里,得逞一笑。
張寧是錢皇后的心腹太監,錢皇后在后宮摸爬滾打至今,許多大事要事都有張寧的獻計或參與,是錢皇后最得力的手下。錢皇后好奇凌肅到底有何事要告于她,又不得不顧慮宮中法紀,派心腹去搭線理所當然。
可是,眼下圣上那頭鳳棲宮不知內情,皇后的大對頭淑妃娘娘守在寢宮陪伴圣前,淑妃親子身為太子,不久后便會即位為皇,鳳棲宮與東宮關系還挺是尷尬,張寧也是個在生死里掙扎過的人精,隱隱的,似聞到了不詳氣息。
他一路腹測,捉摸著與凌肅相見后會是怎樣場景。
但他絕想不到,他人剛進東宮大門,便叫守在門口的兩名侍衛捉走綁了,關在黑屋中結結實實挨了頓板子。
打完了,東宮侍衛長常青才拎小雞似的,將他往上一提。
屋子不大,應當是東宮專門處罰奴才的小黑屋,里頭只燃著一盞油燈,張寧來不及去看屋里情況,常青一提,他面前一暗,一人壓進。
凌肅的臉比這黑屋子還陰、還沉,令人膽戰的,是他的雙眼出奇亮,亮得奪目,驚心。
“下去吧。”凌肅揮揮手。
“噗!”常青一抱拳,手上的張寧面朝下掉下去,吃了一嘴灰。
“是!”常青得令,帶著剛才虎虎生風揍人的兩名侍衛退出了黑屋。
黑屋鐵門打開,大捧的光刺入張寧眼中,張寧看到了希望般眼神一亮,狼狽地朝光明爬去,而凌肅就淡然地站在他前方,不動不挪,頎長身形輕易便攔下了他的求生之門。
鐵門重新關閉。
“不要……”張寧倉惶自念,忍痛爬跪起來,不停地向凌肅磕頭道:“奴才該死,不知奴才做錯了什么,惹得殿下生氣,請殿下明示!”
凌肅沒聽見似的,就著燈光開始找坐的地兒。
張寧惶恐更甚,剛挨了打,嘴里沒一分底氣,身上疼得要命,生怕說錯一字便叫太子爺尋機給殺了,孫子似的又砰砰磕頭:“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來東宮給殿下送棗兒盡孝心,奴才若有錯,請殿下指明啊。”
“哦,”凌肅拉來一把木椅將就著坐了,“你來給本宮送棗,那么棗呢?”
“棗……”張寧進東宮大門時,兩道人影不分青紅皂白上前捉他,就打翻了棗兒……張寧苦著臉,老淚縱橫地呈情:“殿下明鑒,您屬下侍衛忙著揍奴才,所以給他們打翻了,奴才這便回去再……”
“是么?”凌肅一臉聽不懂的樣子:“難道不是你打翻了棗兒,所以本宮才懲罰你的么?”
張寧聽得心里拔涼,這回到了人家地盤,是非黑白還不得由人家胡說,看看淡漠如冰的凌肅,再看看緊閉著,已經無一線陽光透入的鐵門,他的絕望無以復加。
“你打翻了棗兒,白費了娘娘一片心意,本宮即便打死你也活該,就算你沒有罪,本宮想殺一個奴才,還需要理由?”凌肅閑閑地扣著十指,指尖彼此靈活纏繞,似一支優美舞蹈。“別問本宮為何要與你過不去,本宮貴為太子,哪有時間過問你這個奴才,只不過本宮心善,想給你,與你鳳棲宮上下謀條活路罷了。”
張寧是個老太監,最知宮中人情涼薄,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誰都可能成為下一個不死不休的對手,更明白今日算是栽在了凌肅手上,他只要說一個不字,凌肅有的是借口將他弄死,他辛苦徘徊在無情皇宮,不是為的活,又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