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陌川猛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狂躁,“便不說是誰提示,你好好分析一下,圣上有沒有捧殺國公的動機?”
凌肅凜然相看,又很快收回了過份凌厲的眼光,五指漸漸握緊,只是默默聽著。
“他有沒有除掉我的動機?當時國公案鬧得那么大,卻結束地異常潦草,有沒有留后手的可能?圣上與娘娘化解易,圣上與國公化解難,涼家牽制你太多,難道圣上不會顧忌么?為何他威脅我不得對你有非分之想,如今卻視而不見?他削去國公左相之職,為何如今又封他顧命大臣,讓他與你緊密合作把持江山?他遺詔中究竟有何機密,連你這個準繼承人也不得而知?”她目光似劍,有穿透般的銳利。
一句句質聽得凌肅心驚肉跳,內心波瀾起伏,面上卻保持著如常鎮定,他緩緩執杯,慢慢喝酒,酒液劃過喉頭,前所未有的烈,恨不得燒得他腸穿胃爛。
他從心底里抗拒她冷漠的猜測,在別人看來哪怕父皇再心狠,他也愿相信父皇至少還留有一分故交之誼、君臣之義,至少父皇不會借兒子的手,親手殺害他最重要的恩師,與最重要的女子。
“你想多了,”他慢條斯理地斟酒,“父皇與國公十幾年君臣,是交心的朋友,國公案的結束并不潦草,當中有他對兒子的顧慮,有與娘親的和解,不無對國公的不舍,絕非你所想的,有留后手的意圖;對我們的視而不見并不是他忍你、圖謀殺你,而是知道我的執意,欣賞我的勇氣,加上娘親在說情,你知道的,女人的話,對一個愛他的男人來說多有殺傷力。再則你說捧殺國公,這根本沒有必要,國公又沒有兒子,將來女兒是要嫁我當皇后的,父皇怕他反了不成?”
她諷刺一笑。
“還有,你說遺詔為何要對準繼承人的我保密,那是因為遺詔要在我繼位后,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公示,這樣才更顯莊重與公信,不然人家會說我背后做了什么手腳。”
涼陌川眼中忽然迸發一陣陰火,一字一咬:“若他疑心國公權柄威信太重,架空正牌皇帝,若他想你新君即位,殺重臣立威呢?公示?這便意味著你再也無法做手腳,意味著,無論詔書上寫了什么,你都必須去執行。”
“那又如何呢,”凌肅嫌她話多,眈眈眼瞧她,“你這么想知道遺詔內容,自己去問王公公得了,反正我又不知情……”
“夠了,”涼陌川在桌角的雙手猛然緊扣,雙目一瞠,“你明知他不會說,你明知他即便知道內容也改變不了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父皇的話要緊,我涼家人命便不要緊?終究是皇族血脈,權力給你灌輸了唯我獨尊的變態思想,我以為你是個例外,全沒想到,你也一樣冷血。”
凌肅直瞪瞪注視她,一時間胸膛起伏地緊,杯上捏緊的手指泛著有力的白。
“啪!”一個清脆響聲,他忽將酒杯摜碎。
眼底霎時充血,陰沉,他咬起牙關斥責道:“你想做什么?你不僅想看遺詔,更要毀了遺詔么?你怎么了,竟對皇室沒有半分信任?我與父皇欠了你們涼家,天下人都欠著你們,所以即便皇室給你們再多恩寵,都還不盡的是么?父皇念著國公的情,封他超品公爵,位極人臣,如今更是顧命大臣,手里握著乾坤,而你身為女子,卻能與男兒一樣,世襲爵位永享榮華,受萬人敬仰,父皇已經做到了這地步,你到底還要他怎么樣?”
十年來在凌肅心里,對涼陌川只有無限的幻想與依戀,他想這輩子,定然是要栽在她手上永不翻身,他從沒像今日這樣,氣憤她的妄想、不可理喻,他該說了都說了,還能叫他如何,真去打開遺詔給她驗明?他可以事事忍讓,任勞任怨,寵得她跋扈囂張,凡事都由她性子來,可在這件事上,他決不讓她越雷池一步。
要翻臉,就翻吧,他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偏執地落入深淵。
“以前認識的凌肅,都是我的錯以為么?”話才開口,便覺得心口一窒,喉頭像堵了什么東西,哽得難受,甚至說話都顯得吃力,那口氣哽在喉嚨,直逼得眼睛脹痛,“你天生流著統治者的血,所以,你能做到漠視他人生死,至今你終于露出真面目了。算我眼瞎,錯以為你足可相信,我以為你會跟我同舟共濟,以為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一直……會與我站在同一條線上,因為我的相信,反倒出賣了用命來維護涼家的王公公!你避諱至此,還敢說遺詔中沒有秘密?”話到后來哽咽不能自己,淚水不可控制地滑落,她幾乎第一時間便用手背胡亂擦去,但她那心碎的眼淚,那強撐到最后的倔傲,仍然落在了對面男子的視線,在他心湖驟起狂瀾。
“陌川,”凌肅表現地鮮少耐心,“我說過,遺詔已封。而且開啟寶盒的鑰匙,由父皇欽點的幾人分管,你的要求超出了我能力范圍,我愛莫能助了。”
他表情冷淡,又緊接著說道:“你可別想歪點子,真叫人給抓住把柄,我救不了你。”
“當今晚我們沒見過吧,有關遺詔的事,我不會再同你說一個字。”她含著眼淚,帶著剩余的半壺酒,憤怒轉身。
“慢著,”凌肅索然起身,“這事你不用過問了,皇宮不是你手能伸進的地方,你擔心父皇會對涼家下手,對此我可以保證,只要我活著,決不會坐視你與你父親受害,這樣夠了么?”
“王公公不死于非命,我就信你。”她冷冷地丟下一句,抬腿便走。
凌肅沒有再留,只是默然看著她打開海棠間,決然離去。
他像突然卸去了全身力量,頹然坐回,手支隱隱作痛的腦袋,眉心深鎖。
常青走入海棠間,站在門前拱手道:“殿下,屬下聞她身上酒氣挺重,要不要派個人送她回府?”
“你親自過去告訴國公一聲,看好自家女兒,我可不想下次見面得去少欽司。”
海棠間隔音極佳,常青身在房外,又是守在外圍,并不是近身保護,根本不知海棠間發生了什么,凌肅的話聽得他云里霧里,一臉懵惑地抱拳應是,退了下去。
漫漫長街,在淡白冷月下更顯靜悄,整個京城都似蒙上了一層謎樣色彩。涼陌川獨自走在街心,月夜下一眼看不見長街盡頭,只知幽遠,給她一種陷入了永夜的可怕錯覺。
她腳步有些打晃,像踩在了云團當中,神情愴然,一邊搖頭一邊自言著,她真傻,居然將一個站在權力巔峰的太子推心置腹,做為和尚的釋念或許可以信任,但他的心境會隨身份不斷改變,他終會站在最有益他的位子思考問題,他會與每一屆帝王一樣,維護他的皇權,再也回不去從前的日子。
沒有目的地向前走,她也不知自己去了哪兒,更不知走了多久,只覺身子越來越飄,腳步發軟,臉上在燒,是酒勁上頭了。
“屬下送您回府吧,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常青從暗處走出,趕上了她。
涼陌川腳下一頓,東搖西晃地看著他:“喲,太子家看門狗,來這兒吠什么呢,京城哪個犄角旮旯本少主不清楚,要你送?”
“殿下不放心您,請容屬下……”
“滾,不放心你讓他自己過來,滾!”涼陌川作勢一腳上去,常青身子一側輕松避開,倒是她起腳時身體失衡,險些一個踉蹌將自己撂倒。
常青躬著身站在原地,沒退也沒進。
涼陌川不再理他,繼續撒酒瘋似的往前趕路,趁著酒勁,她醉熏熏到了一座府第大門前,她眼睛發花,看不清牌匾上的字,只見這地方巍峨氣派,兩頭威武石獅佇立在側,門前臺階數量及高度甚至超過國公府,她醉眼朦朧地瞧了瞧,咧嘴一笑,倒在石階上便要睡。
一直在身后尾隨的常青正上前勸她,門前守門的其中一名士兵憤憤地執槍便來,拿槍柄杵杵她:“王府重地,你怎能如此放肆!”
常青趕緊阻止:“這是定國公世女,放肆的是你們!”
“是世女大人?”那士兵湊近瞅瞅她臉,驚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準備轎子,我送她回府。”常青扶起快不省人事的涼陌川。
“是是……”
這時,王府大門開啟,凌睿一身青色常服走出,見爛醉如泥的涼陌川,見攙扶的常青,臉色瞬間一暗,沉聲說道:“常青,你回去向太子說一聲,今晚本王留她了。”
常青猶豫了一下,在他猶豫時,凌睿身邊侍衛已經走來,接下了他手上的涼陌川,常青心想她在王府安全,也沒多說,應聲后便離去了。
凌睿又吩咐一名侍衛,馬上去國公府送個消息。
其實不管是凌睿,還是常青,都知道涼陌川身邊自有高手保護,哪怕她睡得像頭死豬,也不用擔心遇害,他們出手不過是各盡各的心意罷了。
凌睿支開侍衛,親自背起喝醉的她,往西苑的摘月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