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兩側的牢房里,原本聒噪的囚犯鬼使神差般靜了下來,默默不語地聽著那個少女,用最平靜的口吻,說起天底下最蒼涼的世態。
這些囚犯在未進少欽司之前無不是風流人物,或有家財萬貫,或才能通天,或一方顯貴,他們掙扎在風云變幻的仕途,有的忠于本份,有的行差踏錯,他們在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而總結起來,之所以進來這里,是因為他們的行為觸犯了別人的利益。
凌肅聽懂了,雖然她并沒有做錯什么,但她仍然成了被犧牲的那個,不是要她的命,剝奪她的身份與家財,或除掉她的所有驕傲,因為這些東西,從來不是她最寶貴的。
他后背森涼,呼吸變得戰戰兢兢,在權力的世界里,他們每個人都被剔除了最干凈的心靈,所有的純粹美好,都在無盡的伐戮中被無情擊碎,每個人,都是權力的犧牲品。
他懂她的意思,她說了這么多,無非只有一句:他的帝王之路,今后她不會奉陪。
因為她在他身邊的存在,觸犯了父皇的利益,父皇的利益可以不是權勢與金錢,或者只是他的一個在意,一個不悅的蹙眉。
“誒,殿下你擋路了!碧е鴵艿哪⒐酱叩,凌肅一回神,連忙轉身看去:“你們先走!币贿呎f一邊讓路,可當他再看涼陌川時,幽長通道中已不見了她的身影。
凌肅神色一慌,忙囑咐道:“你們照顧國公!”話音未落便追了出去。
他一路大步不停,用最快的時間追出少欽司,少欽司外是一條馬路,剛入晚時分,尚有不少行人來去,光線晦澀,他目光掃遍附近也未發現她的蹤影,他忽然卸去了全身力量,茫然向后頓去一步,她真的要同他劃清界限么?她還是抵不住父皇的威脅,不敢再與他有所牽連么?
她真傻,他不是說過太子大位他唾手可得么,父皇并不會因為他喜歡一個不被皇室看好的女子,而動搖大位歸屬,為何她還要這么急著躲開?
空空蕩蕩過了十一年,向來是她填滿他心上的空白,她的落荒而逃,像是將她這十一年來埋在他心里的線索一瞬抽走,他想,他定然是叫抽走了全部靈魂,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失神朝后一退,一個人的手搭在他肩膀,第一時間為他穩定了身形。
“殿下當心。”是慕晨的聲音。
凌肅回過頭去,激動的正要開口,又在話即將說出時戛然而止,他本想讓慕晨幫忙找回涼陌川,卻在開口前顧慮了她逃避的良苦用心。
身為圣上最寵愛最看重的皇子,他可以不用顧忌父皇臉色,堅持追求喜愛的姑娘,哪怕父皇有所不悅,他也不用擔心會因此與大位擦肩而過。她不同,她明確收到父皇的警告,再與她糾纏下去,遭殃的只會是她與她身邊的人們。
現在國公案子終結,父皇交給她的榮王母子謀害太子一案也已清明,到了最后一步。
所以她在做完該做的事后,便干脆果決地選擇逃避,完成圣上交給她的最后一個指令。
“殿下可是在追世女?”慕晨面無表情地問道。
“你知道她去哪兒?”凌肅急不可待地反問,不等慕晨回應,凌肅神情落魄,苦笑道:“不用說了,如果她不想見我,你給我線索也沒用,找到她又怎樣呢,從前的日子,終究是回不去了。”
慕晨端詳了凌肅片刻,用一和種事不干已的語氣說道:“殿下本應尊重她的決定,近期她太累,又頂著上頭的壓力,清靜一下未嘗不好。”
“我明白!绷杳C魂不守舍轉身,慕晨忽在他身后說話:“以卑職了解的涼陌川,沒那么容易放棄,殿下不必過慮,若真有緣,又怎會因為這點風雨便分散?”
“承你吉言!绷杳C未回頭,一抹淺笑掛在了嘴角,抬頭仰望天空,月光皎皎,繁星閃爍,他不由地心思敞亮,慢慢念著:“你會回來,是么?”
凌南病情加重,咳血次數與頻率成倍上升,近些日子他上朝時間極短,靠猛藥提神鎮痛,勉強能在朝上坐半個時辰,不至于人前露出瀕死跡象,然而各王的手早伸進皇宮大內,將他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太子之位的大定指日可待。本來凌睿最重要的籌碼錢皇后,在淑妃回宮后顯得使不上力,凌南自那日去了盛王府一趟后,便與錢皇后不常見面,后宮事務多半交由淑妃打理,皇后之權名存實亡,凌南身子漸弱,拒絕了錢皇后服侍,卻將淑妃接入宣殿日夜陪伴。
一切痕跡都在昭示一件事——凌肅便是下一任太子。
在涼勝出獄十日后,榮王母子謀殺太子一案塵埃落定。德貴妃一手主導兩任太子慘劇,處死,夷母三族,凡經德貴妃之手上位的朝臣一律流放三千里,剪除榮王黨翼,榮王雖摘清了謀害太子的事,仍舊受到影響,圣上選了大淵南境割十郡予他封王,打發出京。
千里飄香茶樓,二樓的一間雅室內茶香繚繞,凌睿剝了一把胖白花生米,放在他對座那人右手邊的碟子中,坐回后望向窗口,看著集市上來往穿梭的人們,神情恍惚。
“榮王要離京了!彼曇糨p淺,仿佛在說給自己一人,“他聯手德貴妃害了我兩位兄長,父皇愛惜子嗣,一心要將他從大案中脫身,如他所愿了。父皇老了,見不得他兒子受傷害,甚至不愿給我們機會替死去的兄長報仇,一道圣旨割了封地,讓他遠遠離京,讓我們鞭長莫及。”
“圣上這么做,是懲罰也是保護。”對面女子用旁觀人的口吻說道;“榮王封地大多是未開發的山區,人口數量稀少,自然條件差,農民收成微乎其微,貧窮而且民風落后,他想治理這片封地談何容易?他遠離京城,確實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你與凌肅的攻擊,不管怎么說,他雖活著,但在圣上那兒已被判了死罪,沒有翻身的可能了,頂多求個自保。”
凌睿執杯看她,“以他的罪過,死十次都不夠。”
涼陌川吃著凌睿剝好的花生米,滿口流香卻一臉抱歉,“這次多謝王爺與盛王仗義,為了我這個不省心的,白白放棄了對付榮王的機會,才使他能死里逃生!
“得知你糟糕處境,我哪有不拉上一把的道理?父皇選你,不也是因為他料到我與九弟一定會為了你,放榮王一次么?”凌睿見她碟中的花生將盡,便放下茶,再為她剝殼兒,“榮王逃了這次算他走運,可來日方長,以后有的是機會!
“哦,以你之見?”
“咳咳,”凌睿故意掩了掩嘴,望望窗外又看看她,“我與九弟說了,將來無論我們誰得天下,第一件事,便是除掉榮王這禍患。以榮王殘暴脾性,誰能指望他愛民如子,操持好治下民生?想動他,不愁沒有出師之名!
聽他談論,涼陌川不禁對他刮目相看,欣慰的眼神里帶著幾絲驚喜,“慧王殿下,你終于想通了,這些年娘娘屢屢對你施壓,但一直無法激起你抗爭的勇氣,你向來偏安于琴棋書畫的世界,不愿融入這權力的殘酷廝殺,而今算是幡然醒悟了么?”
她為他開心,凌睿反而作勢拉下了臉,一邊剝著花生衣,一邊忍笑問道:“這有什么好的?少了個榮王,你不怕我與九弟又爭個你死我活?正如之前九弟未回朝,我與榮王那局面一般?你也別太自信,怎么就那樣確信九弟定得太子位呢?沒準是我呢?”
涼陌川抿抿嘴,“淑妃娘娘與圣上冰釋前嫌,正感情回溫如膠似漆,凌肅天命和尚,為國祈福十年,整個國家都受了他的恩德,又是資質上佳,可堪為王者。弒師一事還他清白后,在民間聲望重新暴漲,國公案中,他為報恩情,以皇子之身告御狀替恩公翻案,與圣上對立,這份智勇,足以令他名動天下。論文他不輸于你,論武你更是遠遜于他,論背后靠山,民心即是。而且只要淑妃娘娘想,她便可以權傾后宮;如今凌肅圣寵正隆,加上淑妃娘娘助力,能量豈容小視?錢皇后卻在慕家出事后,一直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殿下別忘了,圣上是動過廢后心思的!
凌睿從小就是個講禮貌的乖孩子,只認真聽著,不打斷也不發表意見,安靜地為她剝花生。
“敢問溫室中的花朵兒慧王殿下,你又該用什么籌碼,來與他比個高下呢?文武都落了下乘,哦,你們可以比才藝。”她笑了笑,“不過他作畫的水平較高,這點可能超過了你,他還比你會念經,在重視佛教的大淵,這點對你很糟糕……對了,你棋藝高絕,京城里數一數二,要不你們比比看,在棋盤上定個天下如何呢?”她信口雌黃地說著,接下了凌睿剝得光溜的花生米,點頭示個謝。她向來吃花生不吃衣,凌睿替她剝花生也不是一次兩次,正所謂好茶與美男不可辜負,凌睿與花生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