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狹促,空曠大殿竟逼仄如一條到了盡頭的死胡同。
正如現在他們父子的僵持局面,以父子之情、君臣之義,隱隱逼著他們非要在今夜做出選擇,不達目的誓不休。
長久的沉默之后,凌南悠長一嘆:“你想要涼陌川,可朕已經警告過她,朕的兒子不準她染指,你非她不娶,不是要逼朕自打臉么?你對她的喜愛重要,你老子的臉關乎天下大計,就不重要了是么?涼家有什么魔力,使你這個朕最疼愛的兒子,一再打老子耳光?”
凌肅如狂風過境的小草兒一般順伏在地,父皇的語氣尚柔緩,但他的每個字,都有如山的重量。
“你如今只是個王爺,居然幾次三番想駁朕旨意,呵,朕的盛王,還沒當皇帝呢,便想著要當家做主,違背君王意愿,娶自己想娶的女人了?”凌南未看他,語速緩慢,卻透著說不出的凜然之氣,“你用什么資本來跟朕談判,朕對你的疼愛?朕缺席你成長的十年,對你的愧疚?還是你以為,你必定要成為下任皇帝,所以朕不得不將就于你?”
“兒臣從未想過!”凌肅連忙磕了頭,“兒臣只是以一個兒子的身份,來求父親一個情分,無關兒子的身份地位,無關兒子在您心中的份量。兒子的路早在父親的圖紙上精心描繪,身為人子豈敢違逆,兒子事事聽憑父親決斷,唯情之一字刻骨銘心,父親仁義為懷,是天下間最好的慈父,必然不忍讓兒子割舍這份感情,涼陌川在您看來或許渺小,可一旦割舍,對兒子的傷害您可想而知。父親在意涼家的那些心結,都可以用其他方式化解,求父親留兒子一條路走,您眼中渺小的兒女情長,在兒子這里關乎一生,請父親您三思。”
凌南坐得端正,對凌肅目不轉睛地望著,聽著,在凌肅的話間他不曾有半絲動容,機械似的維持他的本有思想。他的意愿向來不會輕易被誰撼動。
冷哼一聲,凌南漠漠說道:“不必打感情牌,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但朕告訴你,除非朕死,否則絕不容她進入皇室門檻。你可以試試她敢不敢……接受你這位王爺。”
國公案未宣判,涼家一門的性命都攥在父皇手中,在父皇沒有開口應允前,叫她怎么敢?
凌肅不再說話,低下頭,眼中淚意洶涌……
寂夜長風,星月下兩匹駿馬一前一后,追逐膠著,向著城東方向奔出,展開的衣擺如扯開的旗,招搖著他們的急迫與壓抑。
城東……她要去哪里?
水云亭。
闊別十年后,初涉紅塵歷劫的小和尚釋念第一次回到京城那夜,水云亭,是一個他不可忘卻的地點。那時他與涼陌川,帶著初初喪母的小李公子一道,在經過一輪少欽衛圍剿后一道去往水云亭,尋找欽天監大人口中那個可為她解厄的福星。
那夜,有水有云有亭,無福星,卻有他。
涼陌川先翻身下馬,不理身后苦追的凌肅,徑直跑向池塘邊上,支著膝頭大口喘息,像要吐出胸腔中所有抑郁之氣。這口氣她壓了太久,從她恢復神志那刻便開始積壓,父親的莫大災難,國公府無辜遭受牽連的人們,圣上的召見,她沒有選擇地答應圣上為她最惡心的凌鈺洗白,少欽司大獄內人模鬼樣的父親……到此刻,她忍著一路不回頭,在凌肅眼前表現出的決然。
池塘清澈的水就著明凈月光,映出她失魂落魄的影像,風輕輕一吹,便散在了那片薄弱的波紋里,湮滅無蹤。
她止住喘息,回想這一幕幕殘酷畫面笑出了眼淚,“結束了,你聽到了么?不要纏著我,就算我很優秀,深得你喜歡,將你迷得七葷八素,也請你以后不要再纏我,我們從來都不對路。你是王爺,我是平民甚至是死囚犯,你纏我,就是將我往地獄里送。話說得夠明白了吧,我一向是這么敢于直言的人。”
凌肅已來到她身后,默了默,假裝沒聽到她一大串自白,偏頭問道:“結束什么?”
涼陌川苦笑:“是啊,沒有開始,何來結束?”
“不到最后關頭,你就這么放棄了?我認識的涼少主,不是如此膽小怕事的人。”他站在她背后,月光投下的光影將他們二人重疊,天作之合的身高差,讓他們的影子剛好持平,共同映在水面淡淡的波痕上,疊如一人。“你與我相遇一場,經歷了那么多事,父皇三言兩語便嚇得你六神無主了?堅持不易,說放棄,卻不過是嘴唇的一個碰觸,你豈會甘心?你讓我們那些患難與共的故事,情何以堪?”他聲音淺淺,輕微且柔情,但能聽出他呼吸似乎不順,有些虛弱。
涼陌川心頭一酸,想著他身受重傷正在康復期,今日這遭算是狠狠折騰了他一頓,他又何必這樣固執,用這種自殘的態度來表明心跡,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他的心,她也一直懂著。
可是懂又如何,她從未像今日這般對未來失去幻想,一只翻云覆雨之手遮住了她的光明,她逗留越久越黑暗,反正走不到最后關頭,何不趁著還未開始便提前結束?她重重抹了把眼淚鼻涕:不就失去一個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我承認我一直想上你,”她說道:“你長得好看,皮膚白,身材勻稱有漂亮腹肌……但是,不代表本少主就會受你左右,你爹讓我別妄想,當時我很想回嘴來著,本少主何時對你妄想過?難道我不曾摸你臉蛋你腹肌,不曾上你?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所以就這樣吧,不要糾纏我,我會煩。”
“瞧,女人不講理的勁兒上來了,”他將手箍在她肩膀,不急反笑:“你要讓我連分手都分得這么愉快么?”
“松手。”
“哪能?”他的手越發緊實,笑意里又添了三分雅痞味道:“就喜歡你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兒,做你的男人,必然得聰明絕頂,不然沒法兒看出你的口是心非。”
“松手……”
“死也不要……”
“松手……”
他緊緊抱住她,他埋首在她耳旁,輕語道:“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哪怕上頭雷霆萬鈞,此刻我愿牽你的手,立誓愿為你挨天打雷劈,相信我對你的感情,不會因為任何困難退縮。不要跟我說結束,我不會與你劃清界限,我還要陪你走很遠的路。”
涼陌川攔住他手臂,阻止他在她身體上的接觸,深吸口氣,閉上眼睛便有兩道淚痕劃過,她狠了狠心道:“你再這樣,當心我把你吃干抹凈,再一腳踹開。”
“我知道你怕國公府的人受連累,父皇一定威脅你,讓你離我遠些,但我肯定地告訴你,他不會。”
“為什么。”
“因為國公案必定翻案成功,國公一府必定得救,因為我是他兒子,”凌肅強調:“他最看重的兒子。”
“可因為你母妃的事,因為你替我爹翻案,在圣上那兒的恩寵已不復昔日?”
“你需要一些女人感性,才可以將此事看得更透徹一些。”他伏在她背上,可能是嫌夜長寂寞,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撩她的臉側。
涼陌川頓覺眼前乍亮,聽他這口吻,倒像有戲了?凌肅向來靠譜,這一想,涼陌川心中稍寬,接下話說道:“女人感性的一面,可以由你來補充。”
“將事情再分析地細些,便能從父皇的話中找出蛛絲馬跡,”他看著池塘中他們的疊影,徐徐說道:“當時我也擔心咱們要走到盡頭,傷心了好一陣子,可后來在路上漸漸想通了。其實你走后我見過父皇一面,他在與我的對話里說起了我母妃,他說,我可以找一個身懷絕藝的民間女子,比如我母妃。可能你并不知道他們的故事,當年身為太子的父皇,為追求母妃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單是皇爺爺那里,就不知挨了多少罵,幾乎太子大位不保。母妃在書畫界少年成名,家族世代從商,雖是個望族,相比于仕流卻落了下乘,這是皇爺爺反對母妃進入皇家的原因,但父皇那時并未放棄,一副重情重義的癡情兒郎形象,如今的我,與當初的他何其相似,難道他不曾從我身上,看到年輕驕傲的自己么?如果我被他罵了一頓便放棄你,會叫他怎么看?薄情寡義,始亂終棄?他應當不會為我這種兒子感到驕傲吧。你只知我與他對立會惹惱他,卻不知在一個父親心中,兒子的擔當有多么值得他欣慰。”
“一個太看重感情的人,不適合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
“首先是,我所看重的這段感情會否誤了蒼生,試問,娶你對天下大計有何損失?”
“……你太樂觀了。”
凌肅笑笑,更湊近了她一些,氣流淡淡呵在她耳際,逗得她渾身發癢,“父皇的話中已有暗示,太子之位……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