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你在與他同乘進宮時就下手算了……”嘴上說著風(fēng)涼話,暗地里書情也為涼陌川捏了把汗,見她如今這般慘淡遭遇,身為多年的姐妹,她豈能不心疼?
“滾。”
少欽司大牢內(nèi)陰濕腥臭,雖建制比刑部天牢等級更高,甚至被一些好事人暗地里稱為皇家私獄,其嚴(yán)酷惡劣的環(huán)境卻令人發(fā)指,涼陌川剛走進獄中,便覺一股難聞的氣味直沖腦仁,不由自主掩了口鼻。
沿著幽深通道向前,她心房越發(fā)窒悶,老爹在這兒一呆大半月,單是成日聞著這濕重惡臭的味道,聽著人犯們慘絕人寰的哀號已令人度日如年,何況還要終日面對一場毫無人性的刑訊。
好在御狀一事過后,國公一案趨于平靜,又有慕晨保障,老爹的日子苦是苦,總算能吃好喝好,身子得以調(diào)養(yǎng)。
方才她來少欽司并沒見到慕晨,只有他一名親信屬下,那屬下話未多說,當(dāng)下帶她進了大獄探監(jiān)。
因為是重犯,探監(jiān)時她只能隔著柵欄,待在牢房之外。
那屬下退走了附近看守的少欽衛(wèi),用眼神向涼陌川示意穩(wěn)妥,自己也轉(zhuǎn)身離開。
涼勝將就著那條斷腿,坐得僵直,他的氣色看起來還好,見了些紅潤,心情應(yīng)當(dāng)不錯,兩父女間一道鐵柵欄相隔,一個面帶笑容,力致于呈現(xiàn)出自己最好狀態(tài),一個臉上強顏歡笑,眸子一轉(zhuǎn)后,愁緒滿懷。
“大半夜不睡覺,來這折騰做什么?今日我隔壁兩個人犯畏罪自殺了,晦氣。”涼勝捋捋他久未修剪,因而略顯邋遢的山羊胡,捋著捋著覺得胡子上有東西硌手,在指間用力捻了捻,再湊近眼前瞧了瞧,一臉遺憾。
“爹,你什么時候才能出去啊,我真沒用,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涼陌川氣息一哽,話也沒法說全,以前的老爹多愛漂亮啊,只是他那撮小胡子他就恨不得一天修三次,衣不染塵,東西可以粗糙但絕不能不干凈,特會愛惜自己,多年不曾練功,怕手上好不容易消彌的繭子又給磨了出來,怕人家說他是武夫,影響他過硬的政治能力……那樣珍惜羽毛的男子,如今竟安然自若地坐在一地陳舊血污的地上,不顧衣服上泛黑的血漬,不顧頭發(fā)臟亂不堪,兀自心安理得地捉著虱子。
天堂地獄,原來距離如此相近。
涼勝捻著虱子笑道:“事情掀這么大,總需要些時間過渡,哪能說放就放了?看你這樣子,殿下保釋你了吧?在外頭好好做人,別再讓人抓住了把柄,咱啊,不比從前嘍。”
涼陌川使勁兒點頭,不管他說什么都整個應(yīng)下:“我真的學(xué)乖了,我老實地待在外頭,等您和國公府所有人平安出來,老爹也要堅強點,要不了多久了。”
“在牢中多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與殿下了,殿下捅了那么大事兒,圣上面前不好做人,他能做到這地步,是極限了,你要提醒他不可再過,尤其是,這段時期最為緊要,不容再有差池了。”涼勝語重心長,端凝著面前若有所思的女兒,“為了我這條不值得一救的命,你們已經(jīng)誤了最好的時辰,使我苦心經(jīng)營一朝喪,這事我說不得怨,你們能回來救我,我心里也是開心的。”
“嗯。”她違心地點點頭。
圣上龍體違和,幾近于油盡燈枯,可不就是他所說的最緊要的時期么,現(xiàn)在慕晨已掀起凌鈺母子謀殺太子大案,只要凌鈺這樁事有個交代,圣上冊立太子指日可待。畢竟他身體虛空,再不立下太子,王爺們當(dāng)中難免會有人起事逼宮,使朝廷再起波瀾,圣上內(nèi)定的太子遭受劫難。
他說到凌肅做事不可太過,是怕凌肅再次為了涼家而激化父子矛盾,與天下大業(yè)失之交臂。
頓了頓,涼勝又悄悄問道:“你可曾見過圣上?”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他,凌肅告御狀這么大的事兒,定要惹得圣上不舒坦,也因為此事,她與凌肅的感情更近一步,以圣上那老變態(tài)的作風(fēng),這會兒不進來摻合一腳豈能甘心?
涼陌川想想便鼻頭一酸,所有心疼與委屈同一時間占據(jù)了思維,她忍著再次狂涌的淚意,只堅持到回答一個“嗯”字,便聲顫地說不清話,她不想當(dāng)著老爹的面這般脆弱,叫他見了擔(dān)心,于是刻意做出言簡意賅、惜字如金的姿態(tài)來。
涼勝也不深問,不忍再去觸她那道傷疤,又一次,將她傷得鮮血淋漓。
兩父女對坐無言,空氣突然滯悶如死,緩慢行進的時間中,夾雜著過分敏感的小心翼翼……
“您金枝玉葉,大可不必深夜來少欽司,您有什么吩咐說一聲便好,卑職能做的,必定為殿下辦周全。”
幽深的通道中,一個大約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涼陌川細(xì)細(xì)一聽,忽然眉目深蹙,濃濃的厭惡感升騰喧囂。
是夜叉的聲音!凌肅告了他狀子,他居然平安無事!仍然在少欽司里自由任職!
她深呼口氣,勸說自己暴起的憤怒。他又何必訝異,所謂少欽司副都督擅用職權(quán),羅織國公莫須有罪名,還不是圣上授意?圣上想打垮涼家,又要尋個好借口執(zhí)行他的邪惡計劃,必然要從羅織罪行開始了,殺涼勝,也要殺得公然、師出有名。
夜叉是圣上的一枚棋子罷了。
再聽,與夜叉一道進牢的人聲音同樣耳熟。
“本王過來看望國公,不需要副都督你做什么。”凌睿音色清冷,“對了,你不是叫盛王給告了么,為何沒在牢里待著?”
“呃,王爺您言重了,”夜叉難堪地道:“卑職向來一心為圣上辦事,不敢有一刻怠慢,這回盛王殿下告了卑職,卑職雖未受押,但行動已受限制,王爺是明白人,就不必卑職說得多么清楚了。”
他的話雖未深作解釋,但已然說的再明白不過,他為圣上辦事,圣上包庇了他。
凌睿臉色陰郁,冷冷將夜叉一望,“近幾日,你手上又多了幾條人命啊?”
“喲,王爺您話不可亂說啊,卑職豈敢草菅人命……”
“不敢便好,你且記著,你是怎樣對待國公的這筆賬,可都記在本王這兒呢,你最好夾了尾巴做人,不然遲早大難臨頭。”凌睿說完憤憤拂袖,大跨步走在了夜叉前頭。
“卑職惶恐……”等夜叉追上凌睿,凌睿已與涼陌川碰頭。
兩人久未見面,凌睿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想了許多種慶祝這一相見的方式,卻又羞澀表達(dá),立在她面前,局促地令人尷尬。他在獲旨解禁出宮后,第一個去了刑部,得知盛王已保釋她出獄的事,路上收到屬下消息,說她與凌肅去了皇宮,他便來少欽司看看涼勝現(xiàn)狀,沒想到正巧碰見了她。
夜叉不敢觸凌睿眉頭,老實地退在了通道一個拐角邊兒上。
“就知道你沒那么容易死,那時整個京城上下都在傳你與九弟死訊,我簡直快要發(fā)瘋,但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們都活著。”凌睿難掩滿面激動,全不在意這時已捉了她的手:“我做夢都想著,你與九弟哪天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讓那些造謠者通通閉嘴!這些天我被母后軟禁,對此我很抱歉,國公受難,我卻未能幫得上你們,在冷宮中身不由己,竟使國公幾乎被害,所幸你們回來了,在一個合適的時間里力挽狂瀾,使他絕地逢生。”凌睿提著加速的心跳,眼含感恩地看向涼勝,還好,他們都活著。
凌睿看涼勝,涼勝看他,涼陌川也在看他。
看得凌睿一臉懵然,看了看自己,這才意識到失態(tài),居然握著大家閨秀的手舍不得松開,忙后知后覺地撤了手。
涼陌川凝重一笑,她剛剛被凌南定下了與凌肅的結(jié)局,難道從這時起,要連她和凌睿單純的友誼,也維持不得了么?
凌睿正在吃驚向來大大咧咧,沒男女成見的涼陌川怎么變成個扭捏性子,就聽涼陌川說道:“國公很好,不勞慧王操心了。此事你不必抱歉,你本就沒義務(wù)幫我們什么,你已經(jīng)為了我們的事,受到這么長時間的軟禁,該是我說聲抱歉才是。”
“你我之間,就不必這樣客套了。”凌睿看向涼勝,“國公放心,九弟已為鋪墊地如此之多,您與府上必定能逃出此劫,如今我重獲自由身,自當(dāng)為您上下打點,這事無礙的。”
“殿下如此厚待,叫老夫人怎堪消受呢。”涼勝客氣地朝凌睿抱了抱拳。
寬慰了涼勝后,凌睿顧顧四下,覺得此地說話諸有不變,便湊近她耳邊說道:“方便的話,去慧王府一趟如何?我有太多話想對你說,一別這么久,想必你與我同樣心情。”
他聲音輕緩,細(xì)膩柔觸著她的鬢角、臉頰,恍惚間她將在她耳邊低語凌睿,想象成另一個銘心刻骨銘心的男子。
幻想如同平靜的湖面,一絲微風(fēng)也禁不得,風(fēng)過,湖面皺紋叢生,令幻想中的美好場景驟起漣漪,一霎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