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斧手也是個聰明人,明白他一刀下去不會得罪右相,但涼陌川必定第一個宰了他,她手上那是什么,免死金牌,殺人不用償命。反正午時剛到,時限還早……
“你長子文莫,落云山行刺盛王殿下,盛王便是最好的人證!今日御狀之后,少不得你文家滿門入獄!你死到臨頭,還敢對人大呼小叫,當他們是傻子,想陪你一道入黃泉么!”
眾人聽得一身冷汗,如所言屬實,文濤與馮喬都將完蛋,國公一府命運尚未終結,又出個王爺告御狀,文相府牽涉謀反,新一年的大淵,不啻地動山搖。
刑場上的兵丁們猶豫不決。
“斬了人犯!殺涼陌川……”文濤的叫嚷被淹沒在群眾滔天的議論聲中,他們似乎刻意拔高音量,有心讓文濤光天化日下當個啞巴。
見眾兵面露驚慌,涼陌川暗暗慶幸,趁熱打鐵說道:“我免死金牌在手,金牌象征皇權,如今待罪之身不敢以免死特權自居,只求見父親一面,訴些別話,算是當女兒的,送父親最后一程,各位誰無父母妻兒,小女子這點兒心意各位都懂得。”說著淚落兩行,加上她一身鮮血,衣裳碎零零不知被砍了多少刀的可憐樣子,看得這些血性方剛的男子們好不同情……
她不提她家國公冤不冤,也不提凌肅告了御狀替國公出頭,不提馮喬是不是被告身、監斬官們是不是好鳥,也不說我有免死金牌想殺你們就殺,就說我要去見父親你們準不準。
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自古以來死者為大,刑場上沒有拒絕親人送行的道理。
何況這親人實在太難纏了……
都察院大堂上,顫顫巍坐著年老的右督御史,老人家手在驚堂木上打著晃,半白的山羊胡打著顫。
凌肅一身蟒袍立在堂中,他眉目高闊,目光清透,八風不動。
“大人,本王就賴在您都察院了,左督御史已入宮送狀紙,您若再遲下去害涼勝被冤殺,事后本王卻為涼勝正了名……那這筆賬,可是要全部找您討算的。”
右督御史磕巴道:“圣上判涼勝處斬,時辰已到……”
“有說是午時初還是午時末么?”凌肅自說自答:“沒說,那您覺得現在就斬,與挨到午時末等圣上回復,哪個更劃算?”
“……”
“當然是未時前等圣上新旨意更妥當了。”凌肅不緊不慢道:“立刻同大理寺卿去刑場攔刑還來得及,遲了,本王不介意在御狀上,多加你們兩個。”
“可卑職無權拖延行刑……”
“您只須拖在午時末便可,未時前新旨意未到,本王不會為難您。”凌肅鄭重向他抱拳一躬身,誠懇道:“您按章程辦事,無詬于他人,事關兩條人命,請您與大理寺卿務必出手,本王必定念著您二位的好,貧賤富貴不敢相忘。”
右督御史聽后點點頭,事急從權,無可厚非……
在群眾們一浪高過一浪的商討論聲中,氣憤難忍的文濤走下監斬臺,親自上了斷送臺,再想命令刑部眾兵時卻發現他們已乖乖讓道,放行了涼陌川。
“大膽!午時已到速斬涼勝,你們都想抗旨么!”文濤像個瘋子般手舞足蹈地嚎叫,殺涼勝的機會正在流逝,他看到了!
刀斧手吃口公家飯不容易,作勢舉刀,站在涼勝一側的涼陌川立即將她天真無害的雙眼對上去,不輕不重用金牌擋在他刀口上。
好心道:“大叔,您砍在免死金牌上了,這是大不敬之罪,要殺頭的。”
刀斧手識相地卟嗵一聲跪地求饒:“小人無意沖撞金牌,請您饒小的一命吧!”不等涼陌川面露滿意之微笑,不等文濤跳腳,刀斧手又“啊”一聲驚叫道:“小人的手怎么了,好端端的小人的手怎么斷了!”
無數雙目光嗖嗖看去,停在刀斧手耷拉下去的右腕上。
刀斧手一臉痛苦地托著斷手,惶惶向文濤磕頭:“大人恕罪!今日實在蹊蹺,好好的漫天烏云,小人的手也不知為何壞了,小人今日砍不了犯人,請刑部另派刀斧手執行。”
就在方才刀斧手求饒,對涼陌川一跪時,涼陌川便見他自卸了關節,用一點皮肉之苦換一條命,上算。
這是誰安排的刀斧手……涼陌川想,倘若這一關他們能順利渡過,一定重謝他。
涼陌川不顧文濤虎視眈眈,蹲下去攙住涼勝一條手臂,代替了原先士兵,另一名士兵也放開手,退在一旁。
“廢物!”文濤上前一腳踢開刀斧手,彎身撿起他落在地上的刀。
涼陌川對近在眼前的危機視若無睹,平靜地扶涼勝坐好,將他的傷腿輕輕擔著,正要撕開他褲腿時,涼勝手一攔,啷啷的鐵鏈聲響刺得她心頭一疼。
“不需要,好差不多了,你才需要擔心。”涼勝笑道,這笑容對比他未入獄之前,像老了十年。
他臉上尚且傷痕累累,身上必是慘不忍睹吧,他不愿她看見他的傷腿,不愿在她的驚心里多加一筆。
“我沒事,你給我看看,我看看罷了。”淚水糊住眼睛,她哽咽地說。推開他的阻攔,掌心在他的腿上一點點滑過,傷在左側大腿,那里的骨頭斷成兩截,不大清楚是何時受的傷,只知這兩截斷骨此刻仍未復位固定,她悶下頭不吭聲,眼淚卻灑滿了整個視線,落在斷頭臺下的地板上。
“病好了,落云山也走出來了,什么困苦沒經歷過,一條斷腿值得你掉眼淚么?老爹又沒死,省點用著。”他抬起重鏈加身的手,本想輕撫她臉頰,卻空中一停。
他的手真臟。
“什么時候傷的?”她不抬頭地問,綿暖內力透過肌膚,溫和地撫觸他傷處。
“好些天了吧。”
“夜叉干的?”
“問這么多做什么,各人職責所在。”
“嗯。”她淡淡地道,“只要我不死,您身上這些傷,我原封不動還他。”她堅定補充:“身為女兒,我職責所在。”
文濤恨意洶洶,緊握的大刀顫出令人心悸的輕鳴,“圣上有旨,午時處斬涼勝,涼陌川斗膽劫囚理應一并處死,還不快動手?”
涼陌川嘴角狠狠勾起,“誰敢動手?圣上于長泰八年賜我父親免死,今日圣旨是旨,昔日便不是么?免死金牌當頭,究竟是個怎樣判決,還請文相拿出確切的圣旨來。”
“免死權只有一次,且免不了謀逆大罪,涼勝罪不可赦!”文濤舉刀要砍,涼陌川兩指一鉗,迎著刀刃,將刀片緊緊捏在指間。
她輕描淡寫,甚至聲色不露,刀在她看似單薄的二指間生了根,饒是文濤用力抽壓,也不能再進退半寸。
“文相,且不說我父謀未謀逆,圣旨上有沒有寫明這條,單你砍人這一點,就律法而言是為謀殺。”見文濤臉上青紫交加,涼陌川血紅眼中漾出濃濃鄙夷:“連劊子手都知要換人行刑,你堂堂右相,不知你是癡傻無知,還是知法犯法呢?癡傻倒罷,從右相之位上下來便是,這好辦,正好你兒子意圖謀反,你豈能逃掉?至于你知法犯法……”她輕輕一笑:“小女子可不可以來個自衛殺人呢?”
“死到臨頭,還敢囂張放肆……”
“我有免死金牌,你敢殺?”
“你父國法難容,你劫欽犯阻止行刑等同造反,死罪難免!”文濤狠狠抽刀,那刀卻不聽使喚,氣惱之下又喚來一名強壯士兵。
涼陌川任他氣喘吁吁拔刀,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文濤:“我何時劫囚了?我有傷刑場一兵一卒么?我持免死金牌與慕都督腰牌而來名正言順。我有阻止行刑么,我只是依法索要涼家的免死之權,劊子手手折了與我有關?你文相越權謀殺我父,我阻止不得?”
拔刀的那名士兵累得滿頭大汗,仍然不能撼動。
“你信口雌黃污蔑大臣……”
“我是否污蔑了你與馮大人,得請都察院立案偵查后方能知曉,你說污便污了么,右相了不起啊?”正逢士兵拔刀用力,涼陌川毫無壓力地手一松,士兵來不及收力,慣性使他踉踉蹌蹌一直朝后載去,后腦好巧不巧磕在了刑場一根大柱上,眼一翻昏死過去。
文濤一口惡氣堵在胸前,指向她的手氣恨打顫。
“好好,換刀斧手!”文濤敗下陣來,天子腳下眾目睽睽他不能留人把柄,這才頂著一頭火光暫時退一步。
不停磕頭的刀斧手依然不停磕頭:“相爺英明……”
涼陌川目光又回到涼勝的傷腿上,誰也不看地自念道:“連個砍頭的莽夫都比你懂規矩,現在才換,你早干嘛吃的……”
“噗——”
涼陌川話一落,文濤一陣老血噴得好長……
文濤憋住了一口氣,立時往后仰倒,多虧兩名屬下相攙,那老身子骨抖如篩糠,張口便又是一絲血線滑落,似用盡了全身力量,低吼道:“屬下何在,立刻給本相拿下涼陌川,如不從命,以同黨論處,她若敢反抗就地格殺!”
“你敢!”涼陌川一瞪血目,心頭冷意浮過,這回文濤命令的是私人屬下,并非刑部兵眾,他自己人自然是聽他的,一旦在刑場上動起手,真是有口也說不清了,然而眼下,面對如虎般逼來的相府屬下,已無退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