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山一座峰巒上,山巖后,一只黑影慢慢站了起來。
望著對面山腰那片枯黃稀疏的小樹林,他的眼神里明光一閃,繼而深邃下去。那兒,方才縱過了兩道人影,那兩人腳程既輕且快,即便在山林間也保持著極高的警覺。
“終于動了。”他像靈敏的豹子,聞見了獵物的蠢蠢欲動,不禁然眼神有些亮,陽光灑進他眼中,奪不去當中原本皓朗的光輝。
身后的屬下問道:“都督是何打算?”
“自傳出他們葬身山下,他們便藏身于落云山,心想等我們搜了山死了心,落云山可供他們安枕無憂。但只要有人停留過的地方,都會留下痕跡,這豈能瞞過少欽衛?”慕晨吁口長氣,“萬幸他們都活著,在圣上那頭可算有得交代了。”
“要屬下們立即追上么?”
“不必驚動他們,他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們暗中保護即可。”慕晨道:“去信宣殿:已確定殿下平安。”
“遵命。”
每年十五前頭,都會有各地公侯、封疆大吏入京朝覲天子,一些地方官員入京上貢,拜見上官,含蓄地認識些朝廷中樞人員,算是官場上一種必要的結交。
年年官兒們都是興致昂揚地來京,但今年情況特殊,好好的喜慶年下,瘋傳了盛王薨逝的噩耗,官兒們進京干的是喜事兒好事兒,全是些紅紅綠綠的喜慶行頭,京城里這會兒在吊凌肅的喪,這樣一團喜氣地去京城必會受人垢病,于是,打算去求見天子上貢他們縣特產——芋頭的黔州某一窮知縣夫婦進了一家成衣店。
黔州名叫州,它其實是個縣,那縣窮,知縣比平民更窮,窮到十幾年才有一個六品京官去過,還是因為被山匪追殺混進難民堆里逃去的。這窮鄉僻壤的芋頭卻高產,口味還不錯,所以想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的縣令大人就想將家鄉特產推銷出去,那縣令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帶著糟糠之妻,與一名寒酸車夫踏上了進京之路。
這家成衣店位于京城外約百里的一座小鎮上,店不大,人流少,生意蕭條。
縣令讓車夫在店外守著平板馬車,攜夫人進了衣店。
良久縣令夫婦還未出來,車夫不放心主子們,便下了車,進店找主子,可就在車夫前腳走進成衣店,一對攙著手臂夫唱婦隨相敬如賓的老夫老妻后腳就出了店,然后又有一名衣裳寒酸、蹲在街邊要飯的男人好整以暇上了馬車當臨時車夫。
“老夫老妻”客客氣氣相請著上馬車,老夫耐不過老妻的如火熱情,率先上車一屁股坐在了那袋芋頭上,一伸手,拉老妻也上車,兩人一塊兒坐芋頭上。
車夫抖抖韁繩,光天化日下駕著別人家的馬車走了。
今日晴空萬里,日頭暖洋洋地,像碎了的金子般灑下來。那位“老夫”懷揣黔州知縣的符節文書,坐著知縣的芋頭車,心安理得的行駛在進京的官道上,偏著一瞧,見老婆嘴唇發白,隱約是起皮了。
摸摸手邊,水袋已見底。
天衣無縫設計讓知縣夫婦與他們的仆從人間蒸發,偷來知縣印信,喬裝改扮代替他們身份上京,光明正大走官道,比偷偷摸摸爬山還要安全。
“老夫”凌肅想了想,在屁股下的袋子上拱了拱,拱破袋子后拿出了個不大不小的芋頭,在黑色綿襖上隨意擦擦,遞向她:“吃個芋頭解解渴吧。”
扮成老妻的涼陌川頂著個大發髻,頭上毫無美感地對稱綴了六支劣質步搖,一晃啷啷響,一看就是下等貨,一看就知她是個沒眼光沒品味窮酸又愛虛榮的鄉下老婦。
涼陌川嫌棄地瞥了芋頭一眼,果斷背過頭去,一動,步搖又開始作響,其中一支步搖上的偽劣珍珠掉了,正巧甩在凌肅臉上。
以行動抗議:屁股坐過的芋頭,比較適合上貢。
凌肅還一臉享受。
涼陌川也拱了拱袋子,從自己屁股下拿出芋頭,露齒一笑:“殿下吃點兒吧,據說黔州芋頭在鄰近幾個州縣里挺有名,又甜又水靈呢。”
“我試試。”凌肅接下她的芋頭,上口便啃,嚓嚓嚓先啃了一層皮,再吃里頭的肉,像個餓瘋的乞丐,奇的正是他明明像乞丐一樣不雅地進食,模樣看著仍然很王子,真叫個一美遮百丑,美人兒干啥都是美的。
她瞧著王子啃芋頭,表示慘不忍睹地眉頭一皺,“口感如何?”
凌肅點頭:“嗯,又甜又水靈。還手感嫩滑色澤瑩潤,一口咬下去彈性十足。”
涼陌川眉頭皺得更深。
凌肅見她費解,好心送給她一個詭黠的笑以作提示,換來她一個芋頭彈砸去,險些將他尊貴的腦袋開瓢。
經過大半日顛簸,傍晚時分,京城西門已到。
城門口重兵把守,他們之所以對回城一事小心翼翼,有一個原因是,凌鈺領著京城護國軍副將頭銜,護國軍是由當年隨天子征討青國的將士們后代組成,與城防營同氣連枝,即是說凌鈺的勢力很可能已滲入到了城防。
不知現在凌肅未死的消息是否走漏,謹慎些的好。
還沒到城門口,便見不少人敗興而返,搖頭嘆氣,說自從盛王殿下遇害后,京城分外難進,普通老百姓想進城比登天還難。
坐在板車上的老夫老妻面露慶幸:還好他們不是普通百姓,他們是黔州知縣夫妻。
城門口一條長長的隊伍延伸開來,其間不斷有人被轟走,放行者只百中有一,涼陌川先下了板車,相當紳士地撣撣打皺的衣裳,伸手牽另外那口子,凌肅配合地做出一臉嬌羞,將他們家車夫活生生惡心掉了吃晚飯的胃口。
大伙見進城無望,隊伍由大幅縮減變成一哄而散,西城門前很快便人頭明朗,進城者寥寥無幾,守衛者固若金湯。
涼陌川眼兒一瞠,人群散后,在她前方出現了一只大光頭。
“阿彌陀佛。”和尚對搜查的城將道:“貧僧乃澤恩寺了鏡,這是我寺僧牌。”
那位負責搜查的城將見他是和尚,又是出自澤恩寺,目光當下警惕了幾分。
涼陌川認出了鏡的聲音,他便是當年犯下殺孽,被罰于竹林看守靜室的八大高僧之首,他在澤恩寺排名僅次于了塵,即便在竹林受過,也頗受尊重。
他有一張圓盤臉,興許是竹筍吃多了,皮膚白凈光潤,面容仁厚,叫人一見心寬。
不是說永世不得離開竹林么,他進京做什么?
了鏡道:“貧僧方外之人,本在寺中大門不出,但如今有緊急情況,貧僧不得不走上一回了。”
“敢問高僧何事?”城將仍在打量他,朗聲問道。
了鏡道:“貧僧為一位施主治病,到了要緊關頭,那施主卻放棄治療不告而別,貧僧仁義為懷,唯有破例踏出山寺,尋她。”
涼陌川心上噔一下涼了,了鏡這是要將她滿滿招供了啊,必須干擾……
她剛一動,胳膊一緊,她回頭一瞧——凌肅小鳥依人地攙著她,扭扭捏捏,正對她搔首弄姿。
涼陌川忍著打浪的嘔意挺直了老身板兒,且聽他的,不動。可難免心下里十分悲哀地想,了鏡師父誒,我出澤恩寺都十來天了要死早死了,您現在才趕來京城給我收尸尸體都涼了……
“你確定病人進了京城?”城將冷笑道:“我這兒,可有好一陣子沒放行過重病之人了。”
“或許,她已是一具遺體了。”
“既然如此,”城將手一攤,“他必然不曾入京,師父請回吧。”
了鏡面色哀涼,長嘆道:“可憐那孩子堂堂國公之女,竟落得個暴尸荒野,真令人扼腕啊。”
涼陌川一驚心,下意識地手一掙,凌肅卻挽得越緊。
“不知是哪位國公?”城將謹慎問道。他受凌鈺命令,對于有關凌肅涼陌川之事必須慎之又慎,國公二字,觸到他身為軍人異常敏感的神經。
凌肅給涼陌川打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
了鏡是個不打誑語的出家人,一板一眼告訴城將:“是京城定國公,涼施主。”說完他又搖頭嘆息,失落地轉身便走。
“師父留步。”城將話落,一隊手持纓槍的城衛踏著整齊的軍靴聲而上,將了鏡的去路堵死。
涼陌川算是摸透了那位高僧的性子,一點也不為他落入城衛之手擔心。
“諸位施主這是做何?貧僧乃出家之人……”了鏡話還在口中,城衛們理一下都懶得,七手八腳捆了人,槍尖指背將他押走。
了鏡求仁得仁,成功將自己“坑”進了京城。和尚被抓后,便輪到這對“老夫老妻”接受檢查了。
城將視線一掃,見他們一身窮酸,檢查都不必,直接下了逐客令:“三位請回吧。”
“大人,我乃黔州知縣,進京上貢的,這是相關文書。”涼陌川壓著嗓音,謹敬地奉上印信。
城將看也不看,“一個知縣便想上貢,想巴結朝廷想瘋了吧,不送。”
涼陌川嘴角一勾,沉聲笑道:“大人,上貢孝敬是每個地方官的權力,我行的是天子法令,怎么在大人口中,竟被稱作了‘巴結’呢?”
“你個小小縣令,如此不知好歹,竟敢……”城將品階不高,手握權力卻不小,何況這些趾高氣揚的京官兒在天子腳下辦事,何曾將一個小縣令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