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涼陌川以為他們都已從枝頭下來,準備面對面大打出手時,空中又有兩道烏光疾落,分別從左前、右后兩個方向對涼陌川發動攻擊。
涼陌川清楚他們這一擊若得手,定會讓他們撞出一塊老少咸宜的陌川牌肉餅,她瞬間心念電閃,往右前方迅猛一撲,存心想讓直線砸落的兩位高僧來個狗撞狗,然而,就在即將兩兩相撞的瞬間,他們彼此掌掌相觸,剎那消融了力道,雙雙如紙片一般朝后一彈,落開了兩步,功法應用之妙,妙至毫巔。
“才四個和尚,大叔不是說有八個嘛。”涼陌川不知死到臨頭,還對八大高手沒來齊的事兒感到可惜。
四個和尚各自把守涼陌川四方,單是立著不動,便能給人帶來一股強勁的壓迫感,這股力量由外至外,逼得人惶然窒息。
他們的僧衣不是普通弟子的淡青,而是純黑色偏襟,他們每個人脖上都掛著一串雞蛋大的佛珠,年紀只在三十多歲,看起來卻異常穩健持重,涼陌川有理由相信,他們僅靠內息外放,也能將她的肉身擠碎……
靜室內徒有四壁,相傳此間靜室是恩澤寺第一任主持思過的地方,所以有不設陳置的規矩,居中僅有一張蒲團,此刻蒲團上,坐著寶相莊嚴的了塵大師。
凌肅卟一聲跪地,畢恭畢敬拜了三拜:“弟子給師父請安了。”
“這么客氣做什么。”了塵體型壯而微胖,坐在那兒就如一尊彌勒佛,又天生一雙細長笑眼,笑起來便找不著眼睛,叫人一見親切。
他抖抖寬袍袖口露出手來,欠身去牽凌肅起身,拉在了他身邊坐下。
像以前那樣,笑容溫和地拍拍他腦袋,一拍之下怔了怔,手感不對。
凌肅心頭一酸,趕緊摘了發套,將他光可鑒人的腦袋送上去:“弟子為出行方便,做了些改裝,喏,您再摸摸看,是不是與從前一樣?”
了塵胖胖的手掌緩緩地撫上去。
坐在他身邊的,仍是那個機靈懂事的孩子,手底下仍是那種令人心安的溫度,可這一切,真的還與從前一樣么?了塵心底悵然若失,孩子仍是他的愛徒,卻已回歸了大淵九皇子身份,不再是他可以呼來喝去的小和尚了,手感依然是那手感,卻已虛幻到無法捉摸,他是星,掛在他遙不可及的天空,從他離開山寺回往爾虞我詐的朝堂那日,師徒名分已斷。
“是不是國公通知了您,所以您知道我要回寺里?”凌肅問道。
了塵高深莫測地回道:“貧僧掐指算出來的。”
凌肅笑得更深:“哦,那師父可算出弟子回寺里何意啊?”
“知道。”
“請師父指教。”凌肅近近凝望,了塵雖將近五十,但仿佛歲月疼惜,不忍在他臉上留下痕跡,皮膚如書生一般細膩柔和,甚至能在桐油燈下反射出光來。
只見他雙眼彎如新月,唇角微啟,笑意盈盈地說道:“送貧僧最后一程。”
凌肅含笑的眼神登時一冷:“國公他給您消息了?”想著他著實沒必要這么緊張,他早與涼勝商量好做戲讓師父假死,再將他暗中送走,一場戲罷了。可凌肅心里勸慰自己,又忍不住去想,師父為什么急著派師弟等門,命他即刻相見?
了塵笑容不變,接著上一句道:“此去天人相隔,貧僧也是……怕你有遺憾呢。”
“師父……”凌肅驚覺了塵氣息漸弱,再一見,了塵臉色煞白,眼中的微笑僵硬,痛苦而猙獰,一絲血線從他的嘴角徐徐滑下。
“師父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凌肅大腦一片空白,他不敢去想發生了什么事,在他印象中師父是個愛笑、和氣又善良的得道高僧,他看透世間萬物,是真正凌駕于世俗之上的無欲王者,凌肅不敢想他會做出這世上最俗,最無奈可憎的事!
他托住了塵的胖身子,抱著他泣不成聲:“為什么要這樣?弟子不是來了么,國公說,讓您假死可以暫渡難關,可您為何……為何?”
“涼勝來信了。”了塵吐字艱難,顫抖的手摸索著伸向蒲團下,取出了一張已拆閱的信交于凌肅。
凌肅的目光隨著了塵的手,看向了他手中的信,悲痛眼神瞬即變冷,在模糊的視線中更顯凄惘森寒:“是涼勝,要讓你死?”
“他一直在護你,在你身上,他比貧僧,付出的更多。”了塵再將信又向他遞了遞,在毒發的巨大痛苦中,他還在對著愛徒,做出愛徒喜歡看到的微笑。
凌肅這才猶豫地接下信來,信上內容不多,分上下兩部分,凌肅一眼便認出第一部分是涼勝筆跡,第二部分是師父筆跡,像是一來一往的對話,只是對話的兩人未謀面,也永無機會再謀面。
涼勝信上寫:事情已暴露,望做最壞打算,寧折己命,保孩子萬無一失。
了塵信上回:當年一念之差,雖彼此清白之身,罪亦難贖,唯死而已。
“國公誤你!混賬涼勝!他為何要寫信給您,我明明都要到了,他為何還要寫信給你!他是故意的,他從沒想過讓你假死脫身!”凌肅憤憤一握,信在他手中皺如一塊爛布,“這就是他所說的解決之法么!他騙我,我不該信他,那樣兩面三刀的人,我為何還信他,是我,親手將師父,推到了絕路……”他埋在了塵肩上吞聲飲泣,相互中給予對方最后支撐的力量,他突然哭得像孩子,抽噎著說不出話來,師父將走,他付出全部勇氣才選擇信任的涼勝,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又一次充當了劊子手,將屠刀,揮向一手養他長大的師父身上。
鮮血滴在凌肅肩頭,這時他已沒有膽量再看師父臨死的慘狀,只是默默又緊緊地抱著,互在彼此肩上,一個流血,一個流淚。
“怪師父,你們都沒有錯,”了塵聲音斷斷續續,低沉地幾乎聽不清,嗓子里帶著血液上涌,又被極力壓抑的咕咕聲,聽得人心驚肉跳,“當年我,不該動了凡心,不該對你母妃……有非分之想,而她,因為與圣上成仇,便也,利用了我……可我們,是清白的,只是圣上忌諱,國公想保下我們,她若不瘋,早晚會死,他沒有你想的,那么自私無情……師父該死,我死后,將我遺骸,送往京城……將我的話,將你真實想法,都告訴圣上,你們應該……都會沒事了……”
了塵的聲音越來越輕,到話尾時弱不可聞,沉沉的身子忽而重下,壓得凌肅肩膀一沉,千瘡百孔的心上,緊跟著猛然一窒……
竹林禁地,一棵棵斷竹接連倒下,橫豎層疊,大片月光泄下,照亮涼陌川驚詫的雙眼
那時四高僧身影亂如飛光,一條條烏線似的穿行于竹枝之間,將涼陌川圍在他們編織的光圈當中,涼陌川本想耐心等他們繞累繞暈以后,再上去將他們逐個放倒,可他們身法一停,竹子竟以極其怪異的姿勢紛紛倒向了她,四面八方全部向她壓來,他們已將竹子傾倒的角度與速度都計算到位,這無數棵竹子一倒,便是一張一只鳥兒別想飛出的天羅地網。
所幸涼陌川不是一般的鳥兒。
在竹子將傾在身上時,她貼地飛竄如雨前靈燕,巧巧從竹子縫隙間穿插而過,他們快如光,她疾如電。
“砰!”一棵斷口粗糙的殘竹零距離擦著地面飛射而來,途中穿破前方阻路的竹子,一路以無可抵擋之勢,直向涼陌川發起致命攻擊。
接而,斷竹在高僧們內力驅使下,自己生了靈魂一般,相續從各個方向發射,甭管她竄得多靈活,那些竹子就是長了眼,以各種刁鉆角度向她發起攻擊,在這樣危急時刻她不得喘息,但凡停下,必定要讓斷竹刺個對眼穿。
如此充分、長時間地調動內力,這在涼陌川受傷成癡兒之后是第一次,她的手腳顯然沒有病前靈活,尚可算個高手級別,她雖傻,卻也能覺出幾位高僧并沒有盡力,否則便不是殘害竹子來壓她、踢踢斷竹來飛她,而是四對一將她正面群毆了。
涼陌川上竄下跳,避開飛如亂箭的竹子,時而上撩、俯沖、后射、借力,仿佛那四人存心耍她玩兒,在故意拖延時間,偏偏她想跑跑不了,只能在這個包圍圈內,像只猴兒一樣被他們的氣場牢牢牽制。
在一個凌空翻騰時,驟然而來的竹子擊中她左肩臂,她先是聽見了自己的骨頭嚓地一響,再而臂膀傳來劇痛,她一聲痛呼,因為在空中失去了力量而仰面摔下,力量一失,再想調整已太難,那一擊不僅傷到了骨節,同時也令她的身子頓時僵木,只能任由自己像殘蝶一般飄落下去。
完了……做好摔半死準備的涼陌川忽覺手上、腳上分別一緊。
“可別……”涼陌川受傷的左臂劇烈一痛,心里跟著冷下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