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特意來為我吹曲的,你太好了!”涼陌川依得更緊,直將文丞壓得朝后一個趔趄,多虧墨香緊趕一步扶住了她。
忠心的小丫環驚得一身冷汗,“小姐您別亂動啊,萬一摔了,可得當心您生脆生脆的小骨頭架啊!”
文丞笑道:“只要你聽話好生養病,我每日都來府上為你獻曲,舉手之勞而已。”
一邊胸痛一邊向這邊趕來的凌肅心情很不好,等他稍后回了宮去,與涼陌川只得隔墻興嘆,而文丞每日來奏曲,豈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欺騙純潔少女心?
涼陌川這傻子樂得直拍文丞胸脯:“那哥哥說好了,一定要每日都來……哥哥衣服的味道真香,我可以每天聽曲后,再聞聞你衣服的香味么?”
文丞是老實人,不知道這刁鉆問題他如何作答。
“哥哥……”凌肅愁成了花胡子大爺,傻孩子將他當大叔,皇帝當爺爺,老子當公公,憑何拿文丞當哥哥?凌肅邊往前走邊想:一定是因為文丞看起來像六歲。
終于快挨到涼陌川那邊了,五步,四步……
“哥哥你為什么流汗?”涼陌川問。
“你為什么發抖?”又問。
“為什么你在動?”最后一問落音,她視線中的景物一個旋轉,砰一聲,文丞第一個觸地,她胸腹雙腿都被夾板綁挺,隨著他一倒,也不自制地直直倒去,她一倒,身后扶持她的墨香也隨之一倒,眼見三人便要疊了羅漢,拿涼陌川作了餅子餡兒,凌肅鉚足勁兒最后一步竄來,截在了墨香與涼陌川之間。
凌肅用雙臂撐起墨香,胸膛與涼陌川緊緊相挨卻又避免了她受力,成功躲過墨香的泰山壓頂,而最底下的文丞驚惶之中,險些一個白眼翻過去。
墨香倒在凌肅背上,舒舒服服睡王爺牌板凳。
凌肅本以為這一干擾,墨香會改變軌跡摔一邊兒去,哪知墨香鬼使神差就那么不偏不倚倒在他身上,她這一壓,身體本已到極限的凌肅再難強撐,墨香無疑成了壓死殿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壓得凌肅胸中炸裂內血上涌,眼前一黑,意識眨眼盡失,雙臂再使不出分毫力氣。
凌肅一倒,壓殘了身下仰仗他保護的涼陌川,涼陌川再一沉,壓昏了最無辜文弱的二公子……
一位忠心的丫環,一屁股致昏三位貴族,為大淵國內百年罕見的奇事……
國公家世女受傷變癡兒一事很快傳了出去,天色近晚時分,大約已傳遍京城上下,前來國公府慰問或者看傻子玩兒的大小官員、清流學者、富商百姓數不勝數,但多半都被以“病人需要清靜休養”的理由婉拒。
入夜后,幽幽蘭苑。
內室的一片靜默中,隱約可聽見涼勝輕淺的嘆息聲,他就那樣筆直地站在床前,含淚看著熟睡的女兒,萬般心痛不說一聲。
腦海中滿是活蹦亂跳的她,眼前卻是死氣沉沉的她,他第一個得知她傷了腦子,斷了肋骨,暗衛為救她的命,將江微打入她經脈中的內力引至雙腿逼出,拼著損了雙腿、壞了腦子才留下這條命,他第一個得知,卻是到了最后一個也不愿接受現實。
“你自小就比一般孩子聰明,能說會道,記性好,會看人臉色,學武功比男孩子還有靈性,這些東西,是同齡孩子所望塵莫及的。”他低低地自言自語,怕吵醒了她,又希望她尚有一絲清醒聽見他牢騷,更望她能聽懂。這些話他從未跟她提過,他吝嗇對女兒的夸獎,但他平時的一個點頭,一個眼神間早已流露贊賞與寵溺,若時間可以追溯,他一定不會再那樣含蓄表達。
他長長吐氣,“你有資質,有家世,本該享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可上天是公平的,予你多,便會取你更多。爹無能,自小便沒保護好你與你娘,害你們吃了很多苦,你唯一的哥哥小小年紀死于非命,直到如今,我們仍是戰戰兢兢地活著,災難一日都不曾離我們而去。聰明的你變成傻兒,武功高強的你變成瘸子,她一舉,便摧毀了你所有驕傲,當爹的心疼你啊,打心眼里疼。我不得不找各種借口來安慰自己,想著你傻了,瘸了,終于可以不再操心,安安分分做個乖女兒……可安慰有什么用呢。怪我念著與你師父情分,除了我們個人感情,也是念著她教養過你,不能薄了女兒的師父。我太低估你了,你竟然為了我放棄她,而公然殺死飛魚,與師父反目,逼我不得不棄她……可我不信,不信……”
他的話停下,似在思索下一句該牢騷些啥,又似在等待黑暗中的某人回應。
空氣凝滯,釋放著蕭條的寂寞。
他負手而立,站在涼陌川床前未動,背影挺拔。
黑暗中,一名女子沙啞地問道:“我要殺你女兒,你還會護我?”
“你終于肯出聲了。”幽暗的內室中,涼勝并未看向聲源,嘴角輕抬,閃出一個嘲諷笑意,“陌川總說你浮躁,你果然如此,你已心急到一句不問,便對親手教養十幾年的徒弟下死手,害得她人不人鬼不鬼,動手之前,你沒有一絲不忍么?”
她苦笑,“我親眼看見飛魚死在她手上,還要問她什么,她負了恩師該死,殺了我兒該死,如今她保下一命算天意,至此我并不后悔,我與你涼家寧成至仇,也不稀罕你為我周旋。”
“她從你那兒獲得的,都已還你,如今她不欠你,我不會為她報仇,但是,會有人報。”
“我等著你們。”
“若你今夜來意,是想徹底除掉她,那么不能讓你得償所愿了。”他口吻堅定,“你真想試試當年驃騎將軍的武功,我會不吝賜教。”
江微幽長一嘆,“涼家的人,都不好惹啊,一個狼心狗肺,一個外柔內剛,而我孤身一人,算我瞎了眼,當年錯看了你,迷戀你至今,瞎了眼,辛苦為你養孩子。我們之間的情分到此為止吧,將你的女兒護好些,別以為她傻了我便放過她,我兒子的人命,不是這么算的。”
“你兒子本就該死……”
“但她沒資格取他性命!”
“她九死一生之間,仍囑咐凌肅不要為她報仇,她從未忘記過師恩。”
“你女兒好毒的心計,間接告訴凌肅,要殺她的人是我!”
“原來在你心目中,她是那樣的人。”涼勝悲從心起,冷意四竄,霎時浸透全身,他背身,向她揮了揮手,有氣無力說道:“你走吧,我勸你最好離京遠一些,朝廷不會放過你。你想報仇,殺一個傻兒算什么,煩請等她康復,你們光明正大一決生死,我決不阻攔,但你若想趁她之危,我這個當爹的可不答應。”
他話落,黑暗中一片寂靜,再無人應承。
他長舒一口氣,漸漸松開了緊握的雙手,才發覺手心早已汗濕。看著熟睡的女兒,無奈地怨念道:“要保你師父,要防她殺你,又得顧慮她心情,乖女兒,你給老爹出了好大一個難題啊……”
不報仇,就得護著,想女兒有命活,就得防著,江微喜怒無常,兒子死在徒弟手上令她瘋狂,與瘋子交流須句句拿捏得當,輕了不起作用,重了會適得其反,是個技術活兒。
現在涼勝唯一的困惑,是女兒真殺了飛魚么?以她審時度勢,近乎殘酷的理性,為保護父親而與師父斷絕情義的事她不是做不出——飛魚必死,利用飛魚之死與江微決裂,為保父親,棄了她根本保不住的師父。
沒有“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沒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有在有限的條件下,最大可能地將傷害降到最低,在無可改變的傷害面前,盡最大可能的保護自己——這是他給她的信條。
他心喜她一直記得,心酸她為何一直都懂。
她殺或沒殺,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那么多人看見她的匕首刺入飛魚心室,每個人都證明了她有罪,她也心甘情愿地領受著。
他蹲下來,父親的大掌撫在她涼涼的臉上,眼中百感交集。
“這么多年我有愧于你,小時候凌肅便對你很感興趣,我為了迎合他,于是派人去澤恩寺與他接觸時,便將你的一些信息一并交于他。當初我想的卻也簡單,與皇子做朋友,算是我們涼家多了個靠山,你雖為女子,長大了同樣能助他一臂之力,如此,當對得起你未來國公之譽,不然,你憑何繼承這顯赫名位?”
“我以為,你與凌肅也能像與凌睿一樣,做個單純的朋友,但顯然不是了,這十年里,你是凌肅心中,除母親外唯一的女子,如今他對你,你對他,都有別于凌睿,每回我見你們貧嘴,都是既喜且憂的,喜的是,瞧啊,多么好的一對兒,你們若能在一起,日子多快樂有趣?”他的眼光怯下,握住她弱白手指,像在給她勇氣,不要她在夢見那場劫難時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