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殿下,可不能再讓圣上憂心了。”王福附和。
凌肅憂心忡忡,目光只在涼陌川懵懂的臉上停留,神態寂寥,寞寞地道:“你們國公府,都是不讓客人吃飯便逐客的么?”
涼勝仰頭盯了天花板一眼:盛王殿下您在這兒多賴一刻都好是么……
“呀,殿下恕罪,是老夫怠慢了,”涼勝忙不迭喚人,“墨香,速通知廚房,為盛王殿下備席。”
“是的老爺!”墨香脆生生應道。
涼家摳門凌肅是曉得的,第一夜回京,他在國公府只吃了兩碗青菜面條,今日不同,開席了呢,心下不由地,為能在國公府吃上一頓像樣的酒席而大感安慰。
“墨香慢著!”涼勝叫回轉身便走的墨香,細心交代著:“殿下內傷未愈不宜葷腥,飲食諸般忌諱,清淡些的好……”
聽涼勝這么一說,凌肅的內傷著實又重了幾分。
涼勝接著道:“這樣,你吩咐廚房,讓熬些白米粥來,切記切記啊。”
“是的老爺。”
——“哦還有,不宜太稠。”
“是的,老爺。”墨香一板一眼應下。
費心思交待完開席的事后,生怕薄待了客人而惶恐不安的涼勝又分別向凌肅與王公公拱拱手,懇切地道:“廚房熬粥得些火候,要誤各位回宮時辰了,明日老夫向圣上請罪,各位請見諒啊。區區餐粥不成敬意,望殿下海涵。”
“國公大人客氣了。”王福禮貌性地道。
“叨擾,叨擾。”凌肅看著床上咬手指想她龜殼何處的病人道。
“哪里哪里。”
找了個合理借口留在國公府后,凌肅轉個身,神情凝重地問涼勝道:“昨夜之事,具體如何?”
話風一變,涼勝眼神驟暗,藏了幾縷后怕惶然,那半夜的驚心動魄,仍叫他這個久經戰場殺伐與朝廷明爭暗斗的武相心有余悸。
“回殿下,少欽衛及各家下屬精誠合作,將西施樓中上百數十三騎全部誅滅。那時你與陌川離開了西施樓,老夫便讓慕晨善后,帶了一隊人去接應你們,見到殿下時殿下已昏迷,可忙壞了您的暗衛們,要照顧你,還要幫陌川脫險。多虧了他們徹夜不棄,陌川縱然壞了腦子,命是保住了,以后多多調養,身體無大礙的。”
凌肅目中一凜,聲音清冷:“國公您不用避重就輕,您知道我的重點在哪兒。”
他不在意十三騎是否全軍覆沒,不在意暗衛們努力了多久,結果明擺在此,他要知道那個兇手現在何處!
未聽見涼勝回復,凌肅眉目陰沉,“你女兒被人害成這樣,您不打算為她報仇么?”
“兇手,已死在西施樓內。”涼勝俯首道。
凌肅面色慘白,端凝涼勝許久,沉沉的壓迫力藏在眼底,饒是他藏著,面上不想對涼勝有任何不敬,但當涼勝說兇手已死時,他仍是不可控制地遺漏出點點恨意。
若可以,我再不會讓她涉險,你不予她羽翼周全,我便予她風雨不經。
涼勝舉目,對上他的眼神,頭一回在這個他一直當作孩子的凌肅眼中,看到了一份獨屬王者的冷冽之氣。
對視半晌,凌肅一聲苦笑釋之。
仿佛他眼中那種令涼勝警惕惶悚的冷冽氣息,根本不曾有過。
“既然兇手已死,也算她大仇得報,國公做的漂亮。”凌肅皮笑肉不笑,做的漂亮,金蟬脫殼,讓兇手逍遙法外,成全你的一諾千金,多漂亮?
昨夜她一念生死,還不忘囑咐他不要為她報仇,以涼陌川的性子,誰對她下殺手她必不會放過,誰可以承蒙她如此厚待?誰能讓涼勝容忍女兒受傷癡傻之痛,也要護下原兇助原兇脫身?
他懂涼勝對故友的重情重信,懂陌川對長輩的感恩戴德,好在她人還活著,否則他挖地三尺,誓殺江微。
“后續由少欽衛全權接手。”涼勝神思一頓,又道:“殿下昏迷太久可能有所不知,蒙太子已上呈我朝圣上密信,說烏夷國寇丹公主,是十三騎事件中的主控人,為的是挑起大淵內亂,試圖染指大淵河山,以功勛圖謀烏夷國皇位。目前蒙太子已在計劃著鏟除寇丹,還兩國安寧。”
“我聽說寇丹公主與蒙太子勢均力敵,”凌肅幸災樂禍地眉梢一揚,“鬧完大淵京城,也該是他們王庭內斗了。”
“是。”涼勝道:“蒙太子提供了寇丹公主密使信息,暗中助我們拔除隱患,算他識相。”
凌肅一聽不對勁,眉心一蹙:“呵,好一個蒙太子。”
“殿下怎么說?”
凌肅朝王福那兒淡淡看了一眼,王福是個最懂人眼色的,當下便躬身道:“奴才先告退了。”
“王公公誤會了,您是父皇最寵信之人,我還有何事怕叫您聽了去?”凌肅說得平淡,口吻一如對待一名長者,他從不在王福跟前自稱為王,動輒謙稱,回回都讓王福好不惶恐感動。
王福得凌肅這句話,激動地即刻俯身跪下,淚光閃閃地道:“奴才惶恐,奴才謝殿下厚愛,奴才可當不起您一口一個您啊……”
“公公客氣了,您且聽著。”凌肅等王福起身站往一側,便與涼勝說道:“昨夜飛魚邀請朝中各位達官顯貴,引京城內的十三騎大批出動,然后您黃雀在后,此事您是參與者,我不必累述。但您剛才說,是蒙太子提供了密使線索,這點與飛魚所說不符。”
涼勝一臉懵惑,“他只與我傳了信,暗示我調動人馬圍殺十三騎……”
“緣于他收到消息,說是他愛忠的主人出賣了他。”凌肅見涼勝臉上有種思維洞開的豁然,接著道:“被所忠心又深受的主人出賣,他又何必再為她賣命?不僅如此,他還要毀了她的計劃,讓寇丹野心落空。其實,他只是中了蒙太子一出離間計而已。蒙太子一求邊境安定,二不想寇丹立功取悅老皇,他唯今只顧得皇室殺伐,權衡下才出手,助大淵除奸。他知道密使身份,并將信息送于父皇,以表誠意,再通過已暴露的密使渠道,將寇丹出賣密使的假消息送于飛魚,哪怕到時蒙太子的伎倆傳到飛魚耳中,飛魚也已辯不清究竟是蒙太子探了他的密,還是寇丹賣了他的命,何況,父皇又豈能容他活到知曉真相的那天?誰得利益最多,誰動機最大,寇丹公主計劃夭折,烏夷國皇室,還不是蒙太子風頭最勁么?”凌肅看看頗認同的涼勝,目中噙了一抹狡詐笑色,“國公大人,邊境之亂不是一天兩天了,做為一國監國太子,真的沒有能力制止么?他曾試圖制止么?老皇昏聵,任子女胡鬧,功高者得天下,立戰功擴國土是功,除惑亂定天下何嘗不是?一出為國請命,自賤身段,相助鄰國,藏著的是蒙太子為大位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這般的隱忍奸邪,您還指望他守信,愿與我國永久交好么?”
國公大人嚴肅地搖頭,嘴角含笑將他望著,滿懷欣喜洗耳恭聽。
他就知道,當年他沒選錯人。
凌肅見涼勝的表情如同一位老先生,手拿戒尺抽背學生,他便也隱下一笑,如同一名莘莘學子,虔誠奉上功課,“十三騎一事,可看清我朝廷積弊,官賊勾結,惑亂朝綱,十三騎逾十二年賊心不死,也足見我朝對于仁政推行不足,令十三騎有機可趁,才有陳念紜那樣的亡命之徒。除奸重要,向來任重道遠血流成河,但國公啊,大樹有恙,難道我們要治葉,而忽略本根么?因何會有十三騎,敦親王區區親王,起兵時率軍不過八萬,因何會鬧得那樣天翻地覆?十三騎忠誠為何無可動搖?國公,您的血性,還剩幾成?這些年您是否一直在為自保,而忘記了當年摩拳擦掌,要安定民生、整肅朝綱的自己呢?”
涼勝頓住,羞慚之色浮上了臉面,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王福聽凌肅批判朝廷,惶惶地早跪在了一旁哆嗦,這話若傳到圣上耳中,還不知會不會生出什么事端……
室內四人,一人咬手冥思,一人端正凝望,兩人垂眸不語,驟一靜的氣氛尤其覺得尷尬生硬,忽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諸般因由,皆是朝廷欠施仁政引起,葉之病,根之禍。”
聲音一起,眾人心頭一驚,涼勝與王福已快速迎向門前,正趕在來人跨入門檻時慌忙跪倒。
“吾皇萬歲,臣不知圣上駕到,臣有罪!小女重傷在身無法全禮,請圣上恕罪。”
“奴才參見圣上!”
兩人先后行禮,坐床前的凌肅因為有傷在身,行動緩慢,當他焦急起身卻礙在胸口疼痛而掙扎時,凌南已闊步走來,大手將他的肩頭一按。
“父皇恕罪,兒臣……”
“朕聽見了。”凌南說得語重心長,無聲一嘆,倒沒有王福擔心的龍顏大怒,反而憂思滿面,漸漸蔓延起了愧色,蒼老容顏染了些許頹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