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已經完全接受了“她要自殺”一事,此刻流露的眼神與“她要吃飯”無異。涼陌川瞧了這些各色各異的眾生相,覺得人混到這步田地,不死也沒啥意義了。
“還不快動手!”陳念紜大聲催促道,紫色的眸子散發出詭異的光芒,暴躁,焦慮,瘋狂。她為行刺凌南耗時耗神太久,她本是一具瀕死之身,內力的極致外放,精神的高度集中,使她即將油盡燈枯的身子提前枯竭,在她體內不斷涌起了一股股狂躁熱力,沖擊著她的敏感五識。理智在急速耗損,她知道,她要速戰速決。
“不好……”涼陌川看出陳念紜異樣,她若失控,只怕凌肅難逃一死……
“陳念紜!我死前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我不是拖延時間,是關于那個面具人,你要不要聽?”
她的五指如鋼鉗,在凌肅脖間越嵌越緊,卻在聽到面具人三個字時,神思一亂,手上也不再加力。
凌肅尊貴的頸子暫得舒緩,叫陳念紜這么來回倒騰,命沒丟了,卻要先叫嚇出心臟病來。
涼陌川見有成效,顧不得與凌肅“眉目傳情”,趁熱打鐵說道:“面具人其實并不愛你,他只是在利用罷了,你一直是他手上的一件利器,他所做的只為了他自己,利用你得到他想要的權力。”
“胡說八道!”
“如果他愛你,怎么舍得你陷入十三騎,你是個聰明人,好好想想他的動機何在,這兩年中他為你做了什么,你為他付出了什么,你得到了什么。那些看似不重要的點滴其實都有跡可循,你想清楚些,是不是當中有很多難以理解的蛛絲馬跡?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異常,正是你要尋得的關鍵所在!”涼陌川一連串丟給陳念紜太多信息量,她看出陳念紜已到了強弩之末,或許只要再加一把火,便能在意志上徹底摧毀她。
每個人,都在屏息以待。
陳念紜的腦海,頓時被過往的無數畫面填滿,一幕幕在她眼前飛速掠過,她近似癡狂地,企圖從數之不盡的點滴中,捉取涼陌川所說的那些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
“陳念紜,真相到底如何你自己去想吧,為防濺血都散遠些,本少主要自殺了!”
“不許死!”第一個脫口驚叫的,卻是要置涼陌川于死地的陳念紜。
此刻她內息大亂,毒氣上行,整張臉呈怪異駭人的深褐色,她好像真的想到了面具人的一些反常。想起兩年前陳家被御史上告的前一晚,她在陳府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雙細長的眼睛,然后陳府遭遇大難,有好幾位素不相識的朝臣為陳家請命,連涼陌川都曾為她張羅,想保下她這個陳家僅剩的血脈,雖然涼陌川的舉動事后被她判斷成“出賣”,但好歹本可以不動的涼陌川為她動了起來,而那個她不惜與父親翻臉也要愛的男子呢?以一個“怕家族受累”的借口,將她撇得干干凈凈,又以一個為她報仇的借口,使她兩年來如墜煉獄。
似乎,他真的不曾愛過啊……
“是你逼我去死,現在又不讓,我豈能盡遂你意,我偏要死!”涼陌川又在架刀。
思維正常的眾人們已不愿再浪費表情,糾結她死或不死的問題了。
“你怎么知道這些,給我說清楚!”陳念紜狂暴似癲,情緒已然走進了一個死角,沖不出,回不去。她的神識苦苦地徘徊于此,思想中沒有她入宮獻藝行刺君王,沒有困獸猶斗挾持皇子,沒有深謀遠慮、為確保大計順利翦除后患,剩的,只有一個女人對錯愛錯付的執念與癲狂。
“我不準你死,住手!住手!”陳念紜瘋一般射向舉刀自裁的涼陌川,忘了她正在做的事,忘了指下受制的凌肅。
這時的她,已不再是月光下那只振翅的巨蝶,而是一只舍身的飛蛾,撲向那團正等著將她焚盡的烈火。
在她背后,十道利箭破空去,利箭后,是慕晨血腥酷冽的雙眸。
涼陌川不忍再看,閉上眼轉面,放下了擔在肩上的刀,執刀的手垂下,當啷一聲,孤獨地落在地上……
“本王沒事,兩位大人請回吧。”月華宮內室中,凌肅負手背身而立,未回頭看那位太醫院老院首,靜靜道:“本王身穿護身軟甲,區區飛針豈能傷我。當時本王裝作受傷,只為麻痹刺客,想趁她大意時一舉制敵,不料世女太威武,令本王滿腹智慧無處施展。”
醫德高尚又很識趣的老院首躬下了身子道:“既然殿下無礙,那下官便只開些寧神養氣的方子,殿下您多休息,下官告退。”
“不送了。””凌肅繃直腰背說道。
算算時間,差不多老院首已出了內室,凌肅又對身邊陪伴的挽心道:“你先出去吧,任何人不得入內,有事本王自會喊你。”
機靈的挽心看凌肅神情木訥,背雖筆直但顯得很是僵硬,正要多打量一陣子,凌肅催道:“還不快去?”
“是。”挽心帶著疑惑地去了,吩咐侍衛們都離遠些。
等到內室獨他一人,凌肅終于頂不住長久的站立,腰身一塌。他小心地扶著腰,拿走桌上銅盤中的荔枝,取了空盤,走一步臉上扭三扭,頗費勁兒的挪到紅木大床前,動作緩緩地俯身趴好。
雖然護甲護住了整片后背,可總有地方沒能幸免于難,他初回皇宮,已不再習慣在下人面前“袒”誠相見,再說也不是多大的傷,自己關起門來處理了便是,護住了“里子”,自然保住了面子。
凌肅埋頭在軟枕中,忍痛拔針。說是針,可幾乎比金線更細軟,讓人以為這根本是用來織布的普通綢絲,與衣料渾然一體,偽裝地如此精妙,難怪可以通過皇宮的重重關卡。
回想剛才的驚心動魄,若涼陌川未從薛先生備注的小冊中得知易容藥的后遺癥,并適時發現了陳念紜的反常,激她瘋癲以制敵,他也可以用偽裝重傷,加上拖延時間來使陳念紜放松警惕,但凡她有一懈可擊,他必能一擊得手。
“好多……”凌肅苦臉自言,抹抹汗繼續拔針。
“好白。”
內室中有人毫不違和地接腔。
“誰……”凌肅見鬼似的聲音打顫,不顧殘余在肉中的細針,飛快提上了褲子,登時臉色發紅,像染了初升的朝霞。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發聲者不是刺客,這不主要,最主要也最讓他無地自容的是,他可以肯定發聲者是女人。
剛想起身,偷窺的女子又道:“把頭埋下去不許看,不然我會在宮門口大喊三天,說盛王殿下您屁股上有針。好多。”
凌肅再聽這個露出本聲的音色時眉梢一挑,緊張的心房很快平靜,聽話地將腦袋拱在枕頭中,為了將泛紅的臉捂嚴實,他雙手捧臉,丁點不管不速之客會怎樣對待他的其他部位。
“你就當今天沒人來,我也就當意外發現了一塊好豬肉。”女子無壓力地說道,話畢已坐在了凌肅床前,接著補充:“然后想拔豬肉上的毛。”
堂堂盛王凌肅,從未在這女子跟前體會到身而為王的滋味,能不一見面便調戲么,要調戲能尋個好情境么?
凌肅一邊害羞一邊道:“男女授受不親,還是我自己來吧……不過念在你盛情難卻,你來。”
上手便來有失身份,所以涼陌川決定先扒了他褲子瞧會兒,動手拔針前說道:“我想陳念紜入宮行刺必定是絕殺,可這小小的細針若不入要害便不會造成死亡,以她的性子,必是在針上淬了毒。”
“可我到現在除了痛,沒感到其他不適。”
“我初步懷疑是食心盅之毒。”
“我要完……”
“少裝算了,”不是怕針扎傷自己,涼陌川真想拍拍他彈性十足的翹臀,瞧這弧度,這色澤,這針眼兒嘖嘖。涼陌川從懷中拿出個小金屬鑷子,瞇著眼發現了一根針,“可能是人在中了食心盅毒之后,身體會對這種毒產生抵抗能力,也或許是些慢性毒藥,稍后送給太醫院驗驗。”
“有道理。”凌肅扭過臉,以一種怪異姿勢反身看她,“我十分好奇你懷里究竟有哪些好東西?”
涼陌川眉毛一挑:“等時機成熟,我拿給你看便是了。”
“哦。但你何時才拔針,你想讓我晾到何時?待會讓人看見,小王今后有何臉面見人?”
“瞧這算裝的又,你的毛我都瞧過,何況這兒啊呵呵。”
“打從十年前第一面我便無發,你不可能……”凌肅的話戛然而止,沒臉見人地將腦袋重新裝回了枕頭中,聲音悶悶地道:“涼少主,我要去圣上面前告你狀子,你欺侮良家少男。”
“歡迎歡迎,最好讓他趕緊將我趕出宮去。”涼陌川不幸讓凌南留在了宮中,跟上回存心想找她茬不同,這回是她救駕有功,凌南一股腦兒賞了大堆的金銀,還盛情地留她在宮中玩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