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靜室中,躺在矮榻上的釋念慘無人色,才兩三日光景,他的面頰與眼睛俱已凹陷,驚心動魄的瘦,呼吸淺而紊亂,弱得似有似無,擱在薄被外的手清晰地可見了骨頭,時不時打顫,痙攣。
涼勝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深呼吸,心中卻不能平定。
隱在暗處的女子卟嗵一聲跪下,埋下頭,聲音中可聽出她的顫抖,“國公大人,傳說食心盅毒十日內(nèi)必死,可小師父的情況更快,更糟,怕是活不過明后天。大人,少主雖未說他身份,但小師父身份必然不俗,請國公安排,送他去見親人,若晚了,恐怕……連最后一面也……”
“最后一面”這四個字,擊得涼勝偉岸的身軀一晃,他從不曾被什么磨難打倒,這一刻,他卻看見未來路上的無邊黑暗,深不見底的陰影,即將抹殺他最后的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他悄悄松開緊握的拳,音色蒼涼,“他的行蹤最好保密,天色漸黑,老夫便趁著夜色,送他入宮吧。”
“入……宮?”女子驚疑地重復(fù)著。
再醒來時夜色正濃。這時涼陌川與陳念紜身在一間茶寮中,極其簡單的一座屋,屋外搭著一間草棚,貼近官道某處,是賺行人茶錢的小本生意。
茶寮亮著燈,草棚下一桌坐著四個商人衣著的男子,夜深人靜,幾人默默喝茶。
看起來是正常的一樁小生意,唯一不正常的地方是,這兒的燈光太暗,而且很不巧,今夜無星無月,夜色濃得低沉,壓抑。
與那桌相隔才四五步,涼陌川竟看不清他們的臉。
涼陌川坐在陳念紜對面,陳念紜左手攏在袖中,肘放桌角,撐著她早已失重的身子,她第一次見到陳念紜因為呼吸用力而微顫的肩頭,到底也是她匕首上的毒太輕,沒能讓她經(jīng)受與釋念一樣的痛苦。
她剛捏起碗喝茶時,陳念紜按捺下雜亂的呼吸,開口道:“狗子家的王八病了,你有藥么?”
“這……”涼陌川摸不著頭腦,平時思路還不算慢的她正在想狗子是誰。
坐在另一側(cè)那桌旁的一名男子接了話,“一只王八而已,宰了就是。”
“狗子舍不得。”陳念紜笑著喝茶。
“那么連狗子一起宰了?”
涼陌川心中一喜,這就對了,陳念紜折騰了這么久,也該與她的人碰面才是,否則她等得,她身上要命的毒可等不得。
對完暗語,那四人桌上有一人率先站起,走向陳念紜時手他的手在面前一拂,瞬間變成了一張關(guān)公的面具臉,就像有名的變臉戲法,快無痕跡。他的眼光,停在她被衣袖遮掩的左手上,他二話不說便執(zhí)起看,手一動,蓋在上方的衣袖滑下,露出她那只黑森森的手,纖纖玉骨,這會兒已猙獰地不堪一睹。
“這是食心盅毒才有的跡象,可你怎么會……”面具男子的口吻中滿是不可置信,他疑惑的目光轉(zhuǎn)了過去,看在涼陌川身上。
涼陌川在人家地盤上時,通常都非常好說話,坦白承認:“我不小心用帶毒的匕首傷了她——”她趕緊一臉無辜地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
面具男將她打了兩眼,寒浸浸地笑了:“你是涼陌川?久仰久仰啊。”
“頭兒客氣客氣啊。”涼陌川向面具男抱拳回敬。
另外三人聽到?jīng)瞿按ㄟ@名字時當下涌了上來,涌來時也都帶了黑巾蒙面,當中有人道:“涼陌川不可不妨。”
“不必緊張,我已封了她內(nèi)力,跑不了。”陳念紜話不重,聲音卻是極致的陰冷。
眾人看向涼陌川,涼陌川表示配合地一個勁兒點頭。
“倒不怕她跑。你中了毒還一路奔波,受苦了。”面具男的語氣軟了下來,小心扶起陳念紜,陳念紜一挨他的懷,便渾身一軟,當所有的危境已過,她到達最安全的地方,那些沁入了骨子里的,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支撐下去的信念一霎崩潰,于是將一切未知,殺機也好兇險也罷,都交在了這個她最信任的男人手上。
涼陌川從他們的舉動中讀出了一種,不同于普通戰(zhàn)友的情感,這個男人,對陳念紜的意義一定非同一般。
面具男子深深瞧了陳念紜一眼,面具下那雙眼,所散發(fā)的溫柔一言難盡。
陳念紜整個酥在了面具男子身上。
涼陌川隔著面具,仿佛看到了一雙“一個有病一個有藥”的絕配,正好她挺閑,捧著臉頰喝茶,落得和其他三人一起,等著看英雄給美女喂藥吃。
“解藥十分稀缺,這次任務(wù)中本就只有一份,幸好我這兒還有備用藥。”面具男子深情款款地說著,一手托陳念紜,一手取出懷中黑匣,黑匣呈正方體,上面有雕飾,形狀雖與女犯腹中的那匣子不同,卻能看出是一類風(fēng)格的密閉物品。
在涼陌川眼中,男子取匣的動作在她的本我思維中變慢,他取匣,手指移向匣上突起的結(jié),那是匣子的開關(guān)口,昏暗的光線下,她似乎看到了男子的手指白如蔥段,纖若玉節(jié),似乎看到了他急切的關(guān)懷……
“忘了一件事,我服了另一種藥,藥性……”陳念紜正要說她服了薛先生的易容藥,暫不能治食心盅毒……
然而至此,涼陌川突然暴起!
忍了這么久,半死不活地任人玩弄欺侮,不過是為這猛如雌虎、驚如長虹的一瞬爆發(fā),她將所有的氣力凝在這一刻,以人眼難見的速度飛竄,一踏桌面,更快一步,身子仿如一道烏光瞬間沖出,掠過面具男子與陳念紜,勁風(fēng)掃落陳念紜臉上的面巾,一舉,將他們的濃情頃刻踩碎!
當面具男與其他人有所反應(yīng)時,涼陌川已射破草棚的屋頂,凌空,手握黑匣,望著破洞下他們眼中的驚詫,陳念紜臉上的觸目驚心的血線,一怔后,對他們冷笑。
——你以為我真的受制于你?真的被你封閉了內(nèi)力么?你以為你陳念紜是誰,憑你,也想將我捏圓壓扁么?
“不會……”陳念紜才知涼陌川使了詐,卻一時明白不過來,她明明探過她的脈,她明明已經(jīng)經(jīng)脈俱傷,內(nèi)力閉阻!她相信自己的那一手,至少能讓她的功力被封數(shù)月,為什么會這樣……
——不過是在陳念紜下手封閉她內(nèi)力的那時,她用縮骨功改變了自己的骨格與經(jīng)脈活動,避開了陳念紜要命的那一手,她看過陳念紜為手下點穴止血的手法,就知道陳念紜會用類似的這招,便在受到攻擊之后,自行封閉了內(nèi)力,自己所封,自然能隨時隨地解了。
清水幫內(nèi),白衣人本想幫她打開經(jīng)脈,她不得不自傷,將假象做足,連帶白衣人一道欺騙,讓陳念紜對她徹底放下戒備。
身懷不為人所察覺的香料,讓書情蘑菇緊隨,咬死為陳念紜斷后的那兩人,目的是給陳念紜造成危機感,使她以為朝廷追兵在后,從而為了自保而帶上她這個殘廢。
所做的這些付出,只為了一件單純的事。
見到這幫人的頭頭,為釋念,搶到解藥……
在人們的怔愕中,她的笑,她的人影當即不見。
“她搶了解藥!”面具男后知后覺,這一聲后,三名手下即刻向她消失的地方追去,黑暗中聽見幾聲馬兒嘶鳴,當他們追來時,涼陌川已搶了一匹馬,跨馬而上。
回身,漆黑的夜色下,她的笑明媚如三春,詭艷如盛開的曼陀羅花。
就在她搶馬同時,早以筷子為暗器,射在馬那四匹馬的馬身,馬兒吃痛狂號,受驚走脫,輕輕松松將兩個難題,擺在了他們面前:用輕功追,能熬得過馬么?找回馬來再追,時間一耽擱,如何能追上她早就物色好的那匹最強最壯的馬?
身后隱隱聽見有人說話,被激怒到了頂點,一字一咬:“追,生死不計!”
……
“危險,不要去……”釋念消瘦干白的臉上滿是汗水,昏迷中他掉進了冰窟火海,幾番惡夢掙扎,醒不來,卻也無法徹底地昏睡去,潛意識里在拼命維持清醒,而糟糕的身體狀況,叫他不得不在清醒與沉睡之間陷入僵局。
夢里,只有冰火中煎熬的他,與遙遙岸邊,她決然轉(zhuǎn)去的背影。
丑時,天子凌南九座寢宮之一的月華宮內(nèi)死般沉寂,殿外僅有十多人把守,可暗衛(wèi)的方位及數(shù)量卻不可捉摸,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壁壘森嚴。身為天子疑心病重,為安全起見,凌南每晚都會臨時起意,移駕于九宮中的某一處休憩,涼勝趁夜送釋念晉見,凌南于是將人接進了月華宮,外松內(nèi)緊地守著,暫時未向其他人提及,包括皇后,只請了太醫(yī)院醫(yī)術(shù)最高超的兩位太醫(yī)過來查看,并嚴令他們對此保密。
親子相見,危亡旦夕,依然神神秘秘不敢聲張,凌南與涼勝有一個共同的原因——等涼陌川取藥回來。
紫檀木雕龍附鳳的龍床,黃金鉤掛起兩簾淡青色紗帳,凌南坐在床前,大掌覆在釋念瘦可見骨的手上,枯黃的面色一再深了下去,眼中遮不住的淚意終于狂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