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開!”
姜小樓用大錘驅散了眼前的幽冥。
她也得以看清楚那忽然出現的人影。
“喲, 大侄女。”
夏無商笑瞇瞇打了個招呼。
“怎么狼狽成這個樣子?”
看在夏無商為她解圍的份上,姜小樓沒有反駁回去,而是緊緊握著大錘。
“托你家老不死的福。”
“這回你算是說對了。”夏無商道, “小叔爺, 老而不死的,叫什么呀?”
南帝仔細打量了夏無商一眼。
“你是……”
“無商呀!”夏無商道, “您以前最喜歡我了。”
但是現在, 南帝當然最不喜歡他了。
南帝面色很難看, “你做了什么?”
夏無商的手腕上同樣纏繞著一根弦,現在這根弦連接在他和南帝中間, 看似細微, 但是卻也同時堅不可摧。
這是夏無商從琴師那里搶來的弦, 但是在他手中的功用當然和琴師并不一樣。
姜小樓神色肅然,準備伺機一動, 只是還在觀察著時機。
夏無商非敵非友,實在讓人有些放心不下, 他和南帝現在看起來是站在了對面, 但是這兩個人也未必會生死廝殺。
“大夏纏著你的運,可惜我這大侄女太心急……”夏無商道, “我就不一樣了,小叔爺, 我們之間的糾纏, 是血脈。即使你做了這么多年的神帝, 你也舍不去人族的血!”
夏無商和南帝同宗同族, 同為大夏后人, 所以夏無商可以這么做。
南帝面色陰沉道:“這根弦不只是血脈。”
“是, 血線連著血脈, 但我要這血脈相連有何用?”夏無商道,“平白把你困住了,便宜我這大侄女?”
因為他和南帝的血線相連所以南帝和九州再次建立起了聯系,這讓南帝的幽冥擴散過程也變慢了,表現在外,就是夏無商救了姜小樓一命。
姜小樓不滿道:“無商兄何必這么冷漠!”
“你連一聲叔叔都不肯叫,還怪我這么冷漠。”夏無商頭也不回道,“你怎么不問問這位小叔爺,你叫幾聲,他也不會待你怎么樣的。”
姜小樓攀親的心思于是就這么停住了。
夏無商接著道,“琴師的弦代表著均衡。”
南帝微微一怔,“你……”
夏無商很認真地道:“我要平分你的王座。”
南帝驟然生出怒意來。
“癡心妄想!”
夏無商的要求完全超出了他的忍耐范圍——而且的確很癡心妄想。
但是夏無商既然能夠這么認真提出來要求,當然也不會畏懼南帝。
“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你會就這么和我綁死在九州,然后被我大侄女殺啦!”夏無商道,“這兩個比起來,是不是平分一半的王座出來更好呢?”
現在南帝面前剩下了兩個選擇。
其一是同意夏無商的想法,那么他就要被迫評分一半的王座給夏無商。
其二是拒絕,那么夏無商就會靠著血線把南帝綁死,讓他再也無法脫離九州。
這也不能怪南帝沒有事先料到這里——大夏遺脈夏太子一支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如何知道九州還有一個夏無商始終在自在逍遙呢?所以他舍了運,竟還剩下了血脈。
于是,南帝就這么被夏無商拖進了兩難的境地,而這么看來,勝者竟然唯有夏無商一人。
南帝籌謀數萬年的幽冥,竟然就要這樣被夏無商分半杯羹出去。
就是姜小樓也不得不贊嘆一聲,同時忍不住舉起了大錘。
“別動,大侄女。”
姜小樓本覺得自己不會聽的。
她聽誰的話都不會聽夏無商的話。
但是她卻不知抱著什么心思,詭異地停頓住了。
……
幽冥之中逐漸發生了新的變化。
九州和幽冥之間的拉扯之中,加入了新的拉扯,所以即使是幽冥之中,也不免多了一些亂象。
因為幽冥也開始猶豫了起來。
夏無商手腕上面那根來自于琴師的弦發揮出來的作用或許還要超過琴師本人所想,琴師底下有靈說不定都要被感動。
現在的幽冥之中夏無商可以借著那根弦的力量暫代南帝的權柄,不論南帝本身愿不愿意!
南帝的怒氣短短幾個瞬息之內幾乎就要點滿,然而夏無商不退不避,南帝也要覺得自己無從下手。
連接在南帝和夏無商之間的是血脈和血線,而這根弦的規則是均衡——這樣的均衡甚至并不來自于九州。
琴師自己也并不知道這一點。琴律也好,術數也好,這些規則之根都在整個無盡虛空之中。
所以幽冥難以擺脫,南帝也難以擺脫。
夏無商依然帶著幾分天然的笑意。
這樣的笑容簡直讓姜小樓疑心自己認識的那個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夏無商,三萬年前的無商公子,以及那個投靠了神祇的大夏公子。
她真的曾經認識過夏無商嗎?
姜小樓的目光自仙魔界的邊緣劃了過去。
遠遠地,有一個人沖著她搖了搖頭。
夏無商還在和南帝對視,好像誰也不肯后退一步一樣。
南帝的目光之中多了陰鷙,可是更多的還是無可奈何。
“你以為……你以為這樣就無解了嗎?”
夏無商卻還笑著。
南帝還能有什么解決辦法,除了和夏無商平分幽冥權柄?
不,他其實還是有辦法的,如果南帝愿意狠下心……
姜小樓張口欲出,卻又陷入了長久的靜默之中。
……
黑刀自半空之中浮現。
顯而易見這把刀和幽冥并不相容,所以只有在南帝有一半被牽扯在九州之內的時候,黑刀才能夠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現在這把刀落了下去——并沒有朝著夏無商,也沒有朝著姜小樓,而是朝向了南帝自己!
我殺我自己,聽起來實在是有一些愚蠢,但是南帝此人無論何時都不可能和愚蠢這二字扯上關系的,即使被夏無商算計的時候也同樣如此!
南帝斬向自己,他不得不斬!
黑刀不可避免地和幽冥的規則碰撞在了一起,這對雙方都有一定程度的削弱,無異于以已之矛攻己之盾,然而南帝的最終目標還是達成了。
他斬去了自己的血脈,同時斬去了自己的人身!
夏無商依靠著血脈來將南帝捆綁,那么南帝就毫不留情舍去自己的血脈,夏無商再也沒有任何能夠掣肘南帝之事!
而且,南帝這一刀的用意并不僅僅是如此!
在九州大陸之上,有數人同時發出慘叫,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把刀斬過,只是此刀沒有要了他們的性命。更多的人只是微微有一些感覺罷了。
南帝不但斬向自己的身體,還斬向了大夏的血脈,九州之中,大夏血脈分散,血脈濃郁之人并不多見,所以南帝這一刀用處不大。
但是對于夏無商而言卻并不是這樣!
這世間的大夏遺脈當中,血脈和南帝最接近的是夏無商,所以夏無商能夠借著血線來威脅南帝。
但在南帝斬向血脈的時候,夏無商當然也是首當其沖了!
瞬息之間,夏無商周身已經有了一些破碎之感。
他并不弱,但是和南帝相比起來當然差遠了,更何況夏無商手腕上面的那根弦還沒有斷。
所謂均衡,南帝斬了自己,又斬了夏無商,這樣的傷當然也同樣會是二者平分——可是南帝不畏,夏無商卻不行!
“小叔爺……好狠的心。”
夏無商嗆血來,只是還在笑。
南帝面無表情望著他。
南帝最為憤怒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化作了純然的平靜。
“我從前最喜歡你,是因為你看起來像我,但是和我從來都不像。”
“那你覺得誰像你?”
“你的哥哥,可惜了。”
不知是在可惜夏無道,還是在可惜夏無商。
夏無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血也同時噴濺了出來。
他笑得很燦爛,也很凄慘。
“怎么又是他啊……他要是知道了……”
他沒把這句話說完。
……
“那個……”
姜小樓默默道,“既然是咱們大夏家的事,是不是該輪到我說話了?”
“少來,”夏無商道,“你什么時候改姓了?”
“不改姓我就融入不了大夏這個大家庭嗎?”
姜小樓誠懇道,“我是來加入你們的。”
南帝和夏無商現在看起來比姜小樓還要更加凄慘一點。
夏無商渾身都是黑刀帶來的傷口,這樣的傷痕自血脈而始,所以他根本無從躲避。
南帝雖然同樣被斬,但是他遠比夏無商更加強悍,所以沒有那么明顯的傷處,而此時,他才像是完全融入了幽冥一般。
那雙眸子已經從染了一點赤色到完全變成赤紅色。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呢?”
南帝平靜地道,“只是拖延了一會兒,倒是讓你看了笑話。”
的確,夏無商拖延的時間,好像就像是只是讓姜小樓多活一會兒一樣。
姜小樓的表情看起來有一些不怎么好意思。
“我確認一下而已。現在,你已經成為完全的幽冥天帝了嗎?”
南帝頷首,并沒有掩飾。
因為夏無商的突然出現他不得不舍去人身,所以現在已經完全陷入了幽冥之中。
“那就好。”姜小樓輕輕道。
“那么——應龍可以詐個尸了。”
南帝赤色的眼睛終于忍不住微微睜大了一些,緊緊盯著姜小樓。
不必等他再做一些什么,姜小樓話音剛落,他那凝實的身體已經開始變成半透明的虛幻之態!
這代表著幽冥在和九州的拉扯之中落了下風,而大夏的復蘇將南帝再次捆綁到了九州之上。
而這一次,南帝卻是失去了他的本體,同時他的刀也被自己親手消減!
姜小樓笑瞇瞇的,不自覺和夏無商的神色重合在了一起。
“是這樣的,我這個人啊,雖然總是被一些‘黑心’、‘無恥’這種不實的傳聞困擾,而且經常被人抹黑。但是呢,我許下的諾言,一般情況下我還是不會違背的。”
“我承諾過應龍要留他一條性命的,不過呢,不管怎么活,都是活,不是嗎?而且啊……”
姜小樓望向了南帝,眼神之中不免多了幾分諷刺。
“詐尸,這可是你們的傳統技能啊!”
她不過是有模有樣的學習了一下而已。至于技術,這要鳴謝人體改造大師鐘阿桃、道門的太上長老們、以及核心技術提供者繡娘,當然,也要感謝應龍本人甘當實驗體的奉獻精神。
那張網編織命運,同時編織著性命,可以如同藕斷絲連一般愚弄生死。
習慣性留一手,果然沒有錯。
而更加重要的是,遵守承諾這種美德,還是要傳承下去啊。
姜小樓默默感慨著,南帝看向她的眼神之中殺意越來越多。
“剛才沒有說,是因為有時光之河在,你殺不了我,我還在等你的后手。現在嘛……”
姜小樓道,“感謝無商兄。”
以身趟雷,這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大侄女。”
夏無商笑吟吟道,血越流越多,他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隨時可能會四分五裂的人形一樣,所以這個笑容也支離破碎。
在那鮮血之中,開始混雜著雨滴。
……
仙魔界之上下起了雨。
姜小樓覺得這個時候是沒有什么下雨的必要的,但是九州的天氣仿佛從來都不會聽從她的想法一般。
雨自顧自下著。
赤紅色的霧氣在雨滴之中就像是被稀釋了一樣,而雨滴背后南帝的身影同樣也飄忽。
他沒有退,因為他已經沒有退路,也因為他還沒有敗。
他不會敗,他會是幽冥的帝王,他會千秋萬代。
南帝像這樣想著,那高傲的神色穿過了一片赤紅。
姜小樓就在赤紅背后。
她奔跑了起來。
穿過雨滴,夏無商的血,穿過仙魔盟的同伴們沉默的視線,穿過遠處紅月的光芒,穿過九州。
姜小樓舉起了大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