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君,那個孩子長大了。”
遠方一處閣樓,窗前站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正恭敬的朝身側(cè)的男人道。
男人一身藍白相間的白衫,他臉龐兩側(cè)散落幾縷頭發(fā),白皙如玉的臉溫潤明凈,他眸底神色平和,盯著鯀孤傲冷清的背影,道:“起初才見,他只是襁褓中的幼兒,如今,轉(zhuǎn)眼便是十二年。”
老者卻與他神情截然相反,他瞇眼,一抹警惕與厲色閃過,字字狠厲。
“鯀父親是魔族,母親為人族,之前我已為他算過一卦,此子乃天煞孤星,七殺之命,兇險異常,所到之地必惹戰(zhàn)禍。您起初見他年幼,不忍動殺心,留他存活至今。但方才您也看到了,鯀后背的魔紋在他生氣的瞬間顯現(xiàn),這說明他體內(nèi)的魔族血統(tǒng)正在蘇醒。您千萬不可再心慈手軟了,在他還未完全成魔之前,我們要先下手為強。”
藍衫青年聞言,面色古井無波,他道:“若被人無端冤枉,再能忍氣吞聲的人,也會有三分血性。鯀既然來此,說明他心中有一顆成仁之心。深先生,請給他一次機會。”
被喚作深先生的老者心里哼了一聲,他道:“反正您是君主,如何裁決都是您說了算。但凡他要是干做出傷害部族的事,休怪我無情。”
舜靜靜的坐在桌前,他一言不發(fā)的看著深先生拂袖離去。
“舜君,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名奴隸瞥見深先生離開,才急急忙忙從外面沖進來,一口氣沒喘勻,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娥皇姑娘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魔族,剛發(fā)來了求救的消息,您快去救救他們!”
“為何不早說。”舜眉峰一蹙,大步朝外走。
“深先生說……他有要事相商,不準我們進來打擾……”
奴隸跟在身邊,他根本不敢在深先生面前喘氣,屆時不管有事沒事,深先生肯定要訓他一頓。
部落外的一條河流旁。
舜帶著人匆匆趕到,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遍地都是魔族人的尸體,他們皆被人一擊擊殺,毫無反抗的余地。
而一堆猙獰的尸體之中,躺著個十二歲的少年。
少年胸膛微微起伏,他上衣全部碎裂,詭異邪肆的魔紋在他后背忽明忽暗,邪氣正徐徐蒸騰。觀察少年臉色,應(yīng)該是消耗過度,體力不支暈倒了。
娥皇持劍癱軟在地,直到舜一出現(xiàn),她眼神中才顯出一絲害怕的情緒。
“舜哥哥。”娥皇輕輕喚他。
舜這才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娥皇,他走向女人,看了看她的臉,道:“受傷了嗎。抱歉,我來晚了。”
娥皇搖頭,“未曾受傷。從海邊回來時,突然有一群魔族攔路,我們打不過魔族,不過幸好,中途來了一個少年,他救了我們。”
舜安撫了娥皇,他這才站起身走到鯀的身邊。
“舜哥哥,你認識他嗎,他似乎是個半魔人。”娥皇生性善良,加上少年救過她,她一點不反感少年。
“數(shù)面之緣。”舜道,他撿起掉落在鯀身旁的鈴鐺,鈴鐺光華流轉(zhuǎn),金色的光芒仿佛有攝魂之力,正吸引人深深凝視著它。
“他的鈴鐺好厲害,方才見那鈴鐺如活物一般,懸在半空,鈴聲響徹天地,那群魔族聞聲后開始自相殘殺,活活撕碎自己的同伴。”娥皇說到這里,有些心有余悸,“這能力好邪肆。”
舜將鈴鐺收起,然后橫抱起少年,他道:“今天的事,切勿對深先生提起。”
娥皇一想到深先生古板的臉,朝舜道:“放心放心,我還想耳根子清凈呢,絕對不告訴他。”
夢里。
鯀的世界一片猩紅,天在滴血,地面全是蠕動的魔物,他們猙獰爬向自己,張開血盆大口咬向他的喉嚨!
“不要,放開我!別吃我!”
鯀猛然真開眼,他坐起身正欲逃走,卻撞到一個溫熱的胸膛。
“痛。”鯀捂住頭,蜷縮起身體。
舜坐在床邊,他笑道:“你終于醒了。”
“這是哪里?”鯀睜開一只眼,緊咬牙關(guān),戒備的看著舜。
舜道:“天韻樓,這間正是我的房間。”
鯀抬起頭打量四周,發(fā)現(xiàn)房間里十分簡樸,卻透著意境非凡的味道。
案前一尊香爐,一張古琴,是屋子里最顯眼的擺設(shè)。
似乎想起什么,鯀立馬檢查全身,他到處尋找,急忙朝舜道:“鈴鐺,你見過我的鈴鐺嗎?!”
舜從懷里取出金鈴,兩枚圓圓的小鈴鐺叮鈴作響,他道:“是它嗎。”
“是!”鯀二話不說抬手去奪。
舜收轉(zhuǎn)了個彎避開,他道:“這個鈴鐺太邪,會過度消耗你的體力,等有一天你能駕馭它,我再還給你。”
“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物,你憑什么不還給我——”鯀眼睛微瞇,他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戾氣。
他明明好心救人,現(xiàn)在又有人窺覷他的鈴鐺。鯀再也裝不出平時自閉的樣子,惡狠狠的盯著舜。
舜藍衫廣袖,他眉宇清淡平和,道:“這是邪物,會泯滅你的人性,令你墮魔。不還給你,是在幫你。”
“還給我——!”鯀大吼一聲,他才管不了那么多,天下人都在窺覷他的鈴鐺,若是普通東西讓了就讓了,可是這是他的親人留下來的東西。
舜側(cè)身一躲,一陣雅香飄過,他錯開鯀一拳打來的手。
鯀嗅到馨香,他的戾氣削弱一分,他不甘道:“你這個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還挺有學問。”舜溫潤的面龐一笑,“等你有朝一日能拿到它了,我便會還你。”
鯀揪緊被褥,咬牙切齒的看著舜,他體內(nèi)燒著一股干火,暗想怎么樣才能扳倒這人。
舜留下鯀一人,便獨自去了書房。
他寫好一封信交給深先生。
“鯀生性善良,此子可教,深先生切勿擔憂,這段時日,我會親自教導。”
他把信裝進鳥兒足畔的小木筒里,鳥兒輕輕啄了啄舜的指尖,仿似在撒嬌親吻,然后才兢兢業(yè)業(yè)的飛走。
*
三年之后。
“舜君您終于回來了,真是嚇死人了,黃河明明年年太平,為什么會突然發(fā)大洪水?”
“是啊是啊,今年我們種在河道的糧食都遭了秧,唉,也不知道今年冬天該吃什么。”
“您可有辦法?求求您救救我們啊。”
幾天前,舜得知黃河突然水患,便與深先生等人一同前往黃河畔查探。
回來時,舜面色凝重,一遇到子民,他俊逸臉露出溫和的神色,“大家放心,深先生已經(jīng)提前儲備好糧食,這個冬天一定能平安度過。”
所有人一聽舜君說的話,便放下心來,“那就好,那就好!”
深先生卻懶得掩飾,他的眉峰緊皺,原本就嚴肅古板,如今更威懾嚇人。
舜與眾人分開后,他回到天韻樓,正在思考黃河水患一事,忽然前方劍光一閃而過。
“把鈴鐺還給我——”
少年清俊的聲音傳來。
舜腳步一停,他右手聚力,一陣風憑空而生,吹亂少年的劍尖的軌道,劍一下子沒入舜身側(cè)的地里。
劍尖埋入地里三分,余威未退。
黑衣少年不甘心的拔出長劍,動作瀟灑漂亮的收劍入鞘,他眉眼之間帶著股濃濃的邪意,嘴角一揚,頗為遺憾道:“怎么,你去黃河沒被淹死么。”
舜無奈搖頭一笑,黃河水患是個大麻煩,眼前這個是個小麻煩。
“恐有負你所望。”
鯀如今已經(jīng)十五歲,跟隨舜君學習有三年時間。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吃不飽穿不暖,他逐漸從瘦小的模樣長成十幾歲少年應(yīng)有的樣子,論身高,他已經(jīng)與舜差不多高了。
“看你愁眉不展,不如告訴我一下,你在黃河看見了什么?好讓我樂一樂。”少年神色高冷,他揚著下巴上下打量了舜。
舜的鞋面染有一塊泥土,據(jù)多年來的觀察,他知道舜全身上下一塵不染,莫說泥土,連灰塵都侵犯不了他,這次鞋面帶泥回來,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煩。
“黃河水患,恐怕不是天災(zāi),是魔物作祟。”舜清麗的臉龐又顯凝重。
鯀與舜齊肩并進。
要是讓舜的子民或者深先生看到,肯定會皺眉,舜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凡人不可褻瀆,只能仰望不能平視。
但鯀從來不會在意這些,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身為人類,你們這些年殺的魔族還少嗎,難道是遇到硬茬了?”鯀抱劍笑道。
舜看向鯀,道:“你也是人。”
鯀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你們真是有趣,一會說我是魔,一會說我是人。那我到底是人還是魔呢。”
舜負手而立,他眉宇之間的凝重剛一下去,又凝結(jié)起一層淡淡的憂慮,他道:“鯀,是人還是魔,皆由你決定。你覺得自己是個人,那你就是人。”
“呵,那就看我心情吧。”鯀瞇起眼睛,轉(zhuǎn)身離去。
當天晚飯時,舜收到一封信,寄信來的人是深先生。
“為你尋得一人,此子為人敦厚,心地善良,天資極佳,日后定能成為你的左膀右臂。”
如果說最近幾天得到的都是壞消息,那么這是所有消息里唯一的好消息了。
舜將獸皮書信收入手中,突然眼前一晃,一只手伸向他,想趁他不備奪走那封信。
“你這是做什么。”舜將書信收起,他沒有生氣,靜靜看著鯀。
“我看你笑了,是有什么好事發(fā)生?”鯀與舜同桌吃飯,他邪肆的揚著嘴角。
舜不瞞他,道:“深先生為我尋得一人,助我治理水患。”
鯀眉峰一挑。
“水患擾民,必須盡快解決,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舜道,“你不吃飯了嗎?”
鯀將筷子一扔,竹筷一支滾落桌底,一支橫七豎八的躺在桌上。
“看見你笑,我就沒什么胃口吃飯。”鯀厭惡道。
舜微微搖頭,他吃完飯,命人收拾干凈桌子,然后在書房里等著深先生介紹過來的人。
沒等多久,那人便風塵仆仆的趕來。
“見過舜君,在下姒文命,您可以喚我禹。”
禹穿著普通的粗布汗衫,他手腳粗糙,五官只能稱得上是端正,他極為敬重舜君,把所有禮數(shù)做全,這才抬頭看向舜。
這一眼,禹一時半會就呆住了。舜長得未免也太好看了吧?他氣質(zhì)溫潤,靜靜坐在那里,就讓人挪不開眼。
舜放下獸皮書,他笑道:“不用拘禮,聽聞你善治水患,正好能幫上大忙。”
“深先生夸張了,不過,我從小立志為民解憂,對治水之事也略懂一二,要是能幫到您,我、我”禹一時卡殼,他又道:“是我的榮幸。”
舜眼底綻放出溫和的笑意,“那我們明天就出發(fā)。”
“是。”禹恭恭敬敬道。
第二天。
舜和禹收拾妥當,準備出發(fā),他們來到門口,卻看到一個少年抱劍,大模大樣的坐在臺階上。
“你是誰?”敦厚老實的禹見這人如此囂張,不由道,“還請讓讓,舜君今日有要事在身。”
鯀的眼角邪佞的彎著,他看向禹,“這就是你請來的人,怎么看都是莽夫一個,你確定這次不會又無功而返么。”
舜在禹身前,他示意禹稍安勿躁,溫潤的眸子看著鯀,溫聲道:“我相信他。”
鯀重重冷哼一聲,“素未謀面,就說相信,我看你就等著做無用功吧。”
禹十分看不慣鯀囂張的態(tài)度,他道:“我們就算做無功用,也在努力,你除了一張嘴之外,還能做什么。”
“今天我心情好,想像一個人一樣,姑且跟你們?nèi)ァ!滨呎酒鹕恚瑐頭一下子成為三人之中最高的。
舜微微笑道:“那一起走吧。”
黃河下游水患困擾近日頻頻爆發(fā),他們策馬來到河道附近的高地,從上往下看,種在兩旁的莊稼露出水面,草帽、蓑衣等等漂浮其間,良田已廢。
河水仍滔滔不絕,來勢洶洶。
祖祖輩輩都住在這一塊地界的人一直留在岸邊,不愿離開。
舜面露擔憂,“我曾多次勸說他們離開,也為其找到適合安居的地方,可是,他們?nèi)圆辉敢怆x開。”
大禹道:“我看這河水還會再發(fā)一次,規(guī)模比前幾次都要大,他們要是不走,肯定會遭殃!”
“是的。”舜輕輕抿唇。
鯀的視線滑過舜的臉龐,“既然是魔物作祟,把搗亂的人找出來不就解決了,你在這里等著。”
舜白錯愕,他道:“你要一個人去?魔族殘暴,況且魔族的事你不清楚,我們跟你一起去。”
“不用。”鯀揮開舜的手,“這些年待在你那里,我可不是什么事都沒干。”
鯀走到岸邊,他拔出長劍,一道暗紫色的光芒閃爍,他縱身躍入波濤翻滾的黃河水。
大禹:“!!!”
一直守在河畔的人驚慌大叫:“有人跳河了,快想辦法救救他!”
“舜君,有人墜河,這河水兇猛,跳下去肯定沒命了,怎么辦啊!”
“年紀輕輕一個少年人,怎么那么想不開,就算田沒了,屋子沒了,也要留住命。”
大禹性格直率,但他心地不壞,他擔憂道:“這么兇猛的河水,再怎么厲害的人跳下去也會沒命,他太沖動了。”
舜溫潤的眼睛盯著河間,他寬袖之中的手不由微微握緊。
“鯀有些不一樣。”舜眼底復雜,這些年他和鯀待在一起,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似乎一點也不了解鯀。
大禹道:“什么?”
這時,只見河面之上冒出一個身影,是鯀。
“他還活著,他浮出水面了!”
“少年,你快游回來啊。”
鯀卻看也沒看岸邊,而是頭一揚。
雖然從遠方看,鯀的身形小之又小,五官更是無法分辨,但舜還是感覺到,鯀在看他。
鯀五指扣在一只鮫形魔族的喉嚨,翻涌的浪濤拍擊他的身體,鯀冷冷凝視魔鮫,他道:“從這里滾走。”
魔鮫不是鯀的對手,它由妖墮魔,一身翻江倒海的本事,它發(fā)現(xiàn)黃河下游物產(chǎn)豐富,人口密集,正是食魂作亂的好地方,便來此興風作浪。
“桀桀桀,你也是魔……不如我們聯(lián)手,殺光這里的人。”魔鮫龍尾撲騰,它獻媚的看著鯀。
鯀嘴角一彎,他道:“殺光這里的人對我有什么好處?我一不靠吸食生魂修煉,二沒有殺人的愛好。反倒是你,在這里亂撲騰,煩死了。”
說罷,鯀的五指收攏,魔鮫眼睛暴突,它感受到死亡正漸漸逼近,它驚恐的看著鯀。
“求求你放了……我,我什么事都……可以為、為你做。咳咳咳。”
作者有話要說:
鯀(gun 三聲)這個是很重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