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別尚未來得及找宅子住,還是住在來京科考的客棧中,如今整個客棧上下喜氣洋洋,概是因為其中出了一個狀元。
紀別作為狀元本人,自然也成了客棧眾人重點“關照”的對象,如今他只要一走出房門就會被團團圍住,考中的士子即將與他同朝為官,同科也算現今官場上的一種聯系,還有便是狀元可直接入翰林,而當朝又有約定俗成的規矩,便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因此誰不想巴結可能成為未來閣老的人。
賠著笑臉回到房間后,紀別將自己重重地扔到了床上,他本以為重生不久自己會思緒萬千,但因為身體過于疲憊,他很快就睡了過去。
起初紀別睡得很沉,但沒過多久便做起了夢。在夢中紀別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最后,自己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承受著酷刑,最后靈魂從軀體中飛出,飄到了天上,然后又看著程殊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紀別滿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還沒等他回味夢中的情景,腹中便傳來“咕嚕”一聲,他看了一眼漆黑的天色,才意識到自己從回來便開始沉睡,已經錯過了兩頓膳。
他推開房門,整間客棧都陷入了沉睡,四周靜謐得嚇人,顯然這時候沒有廚子和店小二會為他備膳。紀別無奈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就著茶水塞了幾塊桌上干硬的糕點,這還是掌柜非要送他的。
填飽了五臟廟后,紀別已經徹底清醒過來,許是白日睡得太多了,現在他毫無困意,因此隨便找了張紙,開始逐項羅列自己要做的種種事。
提起筆剛在紙上落下“翰林院”三個字,紀別便扔下了筆,將寫字的紙團成了一團。如今他高中狀元,怕是在他走之后這間房就會被翻個底朝天,所謂的墨寶也都會被搜刮一空,因此他不敢寫下任何引人遐想的字句。
他扔了筆便再也坐不住,索性躺回了床上,開始在腦中整理前世的記憶。
上一世他在官場沉浮將近二十載,官拜內閣首輔,真真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位置,可謂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典范,多少士子口口聲聲罵著他奸臣,實則卻紛紛效仿他的待人接物之道。
曾經的他也是從翰林院起步,被舉薦為侍講學士,兩年后隨后調入吏部文選司,先后任工部侍郎,吏部尚書,最后以四輔之位入閣逐漸爬上首輔的位置。
這些年來,紀別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從貧賤中走出,紀家舉全族之力供出了他一個讀書人,因此他滿心滿眼想的都是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卻沒料到爬到頂峰之后,面前竟然是萬丈深淵。
在他的官場生涯中有三個轉折點,一是被現任的次輔懷友明舉薦為侍講學士,這讓他遇到程殊并得到了小皇帝的寵信;二是在吏部文選司就職一年后回家丁父母憂,三年回來后朝中所有勢力幾乎都換過一遍血,險些讓他招架不住;最后便是入閣,作為四輔入閣本就是多少人都難以企及的成就,但當他站在那個位置時,不免覺得前面三個閣老太過礙眼。
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對權利的渴望的確會讓人上癮。
如今紀別已是過來人,但即便這樣,再回憶那些黨爭紛沓時,一樣覺得驚心動魄。
而且重生以來,他本以為事情的走向會和上一世相差無幾,這樣他占了重生的優勢便會更加游刃有余,但現在看來并非如此,即便總的走向沒有變,但細節之中不知有多少千變萬化。
萬幸的是,還有有程殊與他一起經歷。
次日清晨,紀別離開了客棧,上一世的這時他衣錦還鄉,拿著賞銀將家里的幾間房子,幾里土路都修繕了一遍,而這一世他卻沒這樣做,他自己留在了京中,雇了鏢局的鏢師去江南家中將父母接進了京城。
隨后他又去找了上一世剛為官時所住的宅子,宅子離翰林院不遠,大概四五里路,每日清晨等著上朝的馬車都會堵住路,而住得近一些他就可以不坐車,而是走路去翰林院。
宅子的東家是老兩口,此外還住著一對仆人夫妻,這個宅子是老兩口祖上傳下來的,在獨子因病過世后,兩人住在宅子中便覺得空蕩蕩的,因此想將他們兒子生前所住的小院賃出去,也算讓家里有點人氣。
紀別憑借記憶找到宅子,宅子的大門前果然粘著一張黃紙,上面寫著四個大字“東院出賃”。
紀別走上前輕輕扣響了房門,然后靜靜地站在門口等待。
就在紀別以為宅子里沒人時,門從里面被拉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四五十歲樣貌的男人,面相有些苦相,皺著眉頭問道:“你有何事?”
紀別見到了前世的熟人,微微笑了一下:“這位大哥,小生見門上寫的出賃東院,可是……”
“哦,快進來吧,我帶你去見老爺。”那男人側開身子讓紀別進來,說著朝著屋里喊道:“老爺,夫人,有人來賃宅子了。”
紀別進了門后,見從后院中走出了一對老夫妻,兩人頭發已經花白,背也很彎,但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笑吟吟地問紀別:“小后生要賃這東院?”
紀別恭敬地問了好,說道:“正是。”
老夫妻開開心心地看他去看了東院,這里說是一個院子,實際已經占據了半個宅子,而且東西院之間有墻壁隔開,住在兩邊的人互不干擾,與一棟獨立的宅子沒什么區別。
紀別自然是滿意的,只是這時,老爺子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擔憂,他跟紀別說:“小后生,你別看這宅子還不錯,但我們在牙行掛了許久也沒人來賃,皆是因為我那苦命的兒子死在這里,大家對此諸多忌諱,便沒人愿意住進來,你可也要想好。”
紀別在心里想道,要不是這樣,這個宅子怕是也輪不上自己住,他面上卻絲毫沒有猶豫,說道:“小生也不過是初入朝堂的小官員,能有一處容身之所已經是萬幸,如何敢挑挑揀揀。”
見他這樣說,老爺子也松了一口氣:“既然你不嫌,剛入朝廷月俸也少,老頭子也不多要你銀子,一個季度收你一兩銀子,你覺得可否?”
紀別當然覺得可以,不僅可以,還可以的不得了,要知道在京城租一間整宅要每年幾十兩銀子,現在雖說只是一個院子,但與一間宅子沒什么區別,卻只要一年四兩銀子,可以說是與白住沒什么區別了。
紀別說道:“老人家,小生再加上一兩,一年五兩銀子,只是想將家鄉的老父母接過來住,想請問您可否?”
老夫妻也是實誠人,連連擺手:“這萬萬不能多收你的銀子,我們賃的是一間院子,卻不是按照人頭數賃的,說是一季一兩便是這個價錢。”
紀別沒多說,而且直接從錢袋中掏出了五兩銀子,不由分說地塞給了老爺子,隨后他拿著簽好的契書走進了東院。
當今科考內容均是儒家經典,《大學》中便有云: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而成家立業,更是成家在前。
原本紀別對于成家并沒有多少執念,但是有了心上人后,心境確實完全不同了。
紀別看著不大的東院,想著自己也算是在京城立足了,現在家中已是萬事俱備,只差一個程殊了。
因為沒有下人服侍,所以紀別只能自己動手收拾,好在老夫妻,紀別稱呼他們為馬大伯和馬大娘,已經為他備好了基本的用具,院內勉強可以住人。
紀別自己住在了東廂房中,準備將正房留給父母,他先將自己要住的房間收拾出來,本想將東院的廚房也收拾出來,準備自己做飯,但收拾完屋子他就已經筋疲力盡,兩條胳膊酸痛不堪。
紀別無奈地坐了下來,想著自己曾經徹夜抄書,本以為也算鍛煉出來了,卻沒想到還是手無縛雞之力。
歇了會兒,紀別就又站了起來,實在是等待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兩月后的今日,他便要去翰林院報道,這兩個月他雖然不用回家,但是他有許多人要去拜訪,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提前布置,因此一刻也不能松懈。
紀別本想著去雇一個傭人,但現在他高中狀元,處在風口浪尖上,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因此程殊給他的銀票他完全不敢動,租下來這間所謂的“兇宅”也是為了適當地掩人耳目。
他強撐著疲憊的身體將院子簡單收拾出來,卻也實在沒力氣做飯,只得出去買點吃食。
紀別租下的宅子處在一條胡同中,從胡同的南邊出去,連著一條街,街上便有許多的店鋪,自然也有許多賣吃食的地方。
沒走多遠,紀別先是見到了一個餛飩鋪子,聞到湯底散發出的香味,他頓覺饑腸轆轆,點了一碗餛飩幾口就吃完了。
但今日干了太多活,吃了一碗餛飩的紀別竟然沒飽,他便順著這條街繼續往前走,然后見到了一家賣牛乳糕的鋪子,紀別自己不愛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但程殊卻偏偏愛吃這一口,長春宮小廚房中的廚娘更是擅長做這些糕點。
紀別回憶著長春宮中糕點的味道,等他反應過來時,手里已經拎了兩塊剛出爐的牛乳糕,他慢吞吞地走著,邊走便將兩塊糕點吞了下去。
許是因為街邊的小鋪子舍不得放糖,因此牛乳糕反而沒有紀別想象中的膩,他吃完之后只覺得口有余香,有些意猶未盡。
又往前走了將近一里,便到了這條街的盡頭,街道的盡頭赫然是一家武館,外面貼著許許多多的告示。
紀別看了一眼,便覺得自從重生以來,他實在是順利地不得了,似乎想要什么便有人遞到手邊。
紀別走進了武館,毫不猶豫地交了錢,報了一個強身健體的甲等班,下定決心要好好鍛煉一下,畢竟死過一次的人才知道,沒什么比健康重要。
而在回去的路上,紀別竟然又駐足買了兩塊牛乳糕,他突然有點懂程殊的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