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宮后,兩人先后下了馬車,福順帶著紀別往乾清宮走去,邊走邊和他說:“狀元郎,陛下在病中還說要見一見今科狀元,可謂是愛材心切了,太后娘娘今日在殿上所說,還真是一點沒錯,您今日也算是出盡了風光,當真是前途無量啊。”
紀別表面上笑著,實則有些緊張,他還沒想到該如何面對程殊,一想到上輩子在獄中,程殊抱著他哭得不能自己的模樣,他仍有種說不出的愧疚,因此腳步也變得千斤重。
偏偏福順像是看不出他的異樣,自顧自地往前走,紀別要邁開大步才能跟上。他邊跟邊想,怎么他一個老宦官還能有這樣快的腳程。
走過了乾清門面前便是乾清宮,但此時福順卻腳下一轉,帶著他往后宮轉去。
紀別心里一驚:“敢問公公,咱這不是去覲見圣上?”
福順嘿嘿笑著,但是這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像老狐貍,他說道:“狀元郎當知道,當今朝堂上是太后垂簾聽政,因此太后懿旨,召您先去長春宮覲見。”
“那公公您……”
“咱家便是太后手下一個跑腿的奴才,你叫咱家福順便好。”
紀別連忙說了一句:“多謝福公公告知。”
福順還想說些什么,但長春宮已經(jīng)近在眼前,紀別看著熟悉的殿門竟有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前世他們不知在這里做出了多少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幾乎長春宮中的每個角落都有他們顛鸞倒鳳的身影,到了后來就連宮人們也都是見怪不怪。
想到這些,紀別似乎起了一些反應,他尷尬地咳了一聲,連忙在心里背起了論語平心靜氣,一邊還嫌棄著自己,明明活了兩世了,怎么還如此容易沖動。
福順卻不再說話,而是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長春宮正殿的大門敞開著,程殊正等在里面,這是他上一世虧欠的人,也是他這一世真正想白頭偕老的人。
紀別走進了殿內,長春宮的正殿極盡奢華,雕梁畫棟應有盡有,就連燭臺上都是鑲金帶銀,這還是現(xiàn)在的太皇太后住在這里時所布置的。
不等紀別行禮,程殊便在上首說道:“你回來了。”
紀別一愣,然后問道:“太后娘娘此話怎——”
“你還給我裝!”程殊一個茶杯扔了過來,紀別還沒來得及反應,程殊已經(jīng)沖了下來,指著他的鼻子就開始罵。
“我以為只有自己回來了,沒想到你也回來了,你回來就算了,還在這擺出一副無辜的嘴臉!”
紀別頓時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臣真的不知。”
“你再說!”程殊又喝了他一句,“你在那金殿上,可與上輩子不同的很,那時你傲氣得很,鼻孔都朝著天,眼睛里哪有我這個老潑婦,可你說說,你今天看了我多少眼?你說啊!”
紀別沒想到程殊連這個都注意到了,他瞬間變臉,無奈地一攤手:“阿殊,是我不好,我是回來了,可我本想跟你道歉的……”
“你滾出去,”程殊不想和紀別多說,她朝著門口一指,“滾出去。”
紀別往程殊身邊湊了湊:“阿殊,是你叫我來的啊,你別讓我出去啊。”
程殊氣得一口氣差點背過去,他實在是被紀別的不要臉驚到了:“你給哀家滾出去!”
紀別心里一緊,他知道程殊每次一叫哀家的時候都是她真的生氣了,他趕緊放軟了態(tài)度:“阿殊,我錯了,你給我一個機會行嗎,我好好補償你。”
程殊冷笑了一下,說道:“紀別,我笑你始終不懂,這世間的事不是你想得到便能得到的。”
“我沒有……”紀別拉過她的手,試圖解釋。
程殊像是受了刺激一樣,一把甩開他的手:“你從來沒有變過,不管這這輩子還是上輩子,還是一樣的自私。”說著她就要扔下程殊往里面走:“你不走也行,哀家自己走。”
“阿殊!”紀別見到程殊要走,突然急了起來,他不管不顧地跪了下來,一把抱住了程殊的大腿,“你別走阿殊,你給我個機會,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和你共度余生。”
程殊也沒想他突然來了這么一手,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她連忙去拉紀別:“你瘋了吧,你堂堂男子漢,膝下有黃金,怎么說跪就跪。”
紀別抱著程殊的大腿就不松手,甚至被程殊拖行著走了一步,他說道:“阿殊貴為太后,除了皇帝誰見你都要跪,我跪下自然不丟人。”
程殊被氣得腦仁都在作痛,她狠狠地捶了紀別兩下:“你還不趕緊起來,讓別人看見會怎么想?”
紀別抱得更緊了,兩條胳膊將程殊的大腿緊緊環(huán)住:“我巴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們的情意。”
程殊見甩不開他,又狠狠地踢了兩腳:“你巴不得?你巴不得自己仕途全毀,巴不得自己背上奸佞的稱呼,巴不得再死在大牢了!”
沒想到紀別像個傻子一樣,感覺不到任何痛意,反而嘿嘿傻笑起來:“阿殊你還是關心我的。”
程殊見跟他說不通,便揚聲向著外面喊去:“福順!福順!”
“別別別!別叫人啊!”
但紀別沒攔住程殊,只見她話音剛落,福順便從外面走了進來,一看到紀別竟像個掛件一樣掛在了程殊的大腿上,他也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
“愣著干什么,把他給我拖出去。”程殊朝著福順說道。
福順緩過神,上來拉紀別,紀別兩輩子加起來都是實打實的文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自然不如當了幾十年奴才的太監(jiān)力氣大,所以紀別還是被福順客客氣氣地“請”走了。
福順拉著紀別剛一出門,殿門便在里面被關上了,想也知道是程殊自己關的。
紀別被嚴嚴實實地關在門外,他自然不甘心放過能光明正大見到程殊的機會,因此拍著殿門就喊:“阿殊,你再看我一眼啊!我錯了啊!”
紀別之所以敢如此囂張,也是因為他知道程殊身邊伺候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嘴嚴話少,十分懂規(guī)矩,現(xiàn)在這些人看著紀別在這撒潑,也都眼觀鼻鼻觀心,只有福順看不過去不得不管。
“狀元郎慎言,”福順的語氣中帶上了不滿,“您且耐心在此稍候,娘娘在里面更衣,稍后會帶您面見陛下。”
紀別停下來拍門的動作:“你說我待會還能見到阿……太后娘娘。”
福順不說話,但眼神中是默認了。
紀別拱拱手:“多謝福公公。”
福順只有剛才那一瞬的不滿,很快又恢復了自己的老好人形象,掛著一臉堆笑,說道:“不敢不敢。”
等著程殊的工夫里,紀別開始細細品味起程殊的話。
程殊說他“從來都沒有變過”,這沒錯,他對程殊的愛始終沒有變。
程殊還說他自私,他就當是說他聰明了。
程殊還說他膝下有黃金,不忍心讓他被視作奸佞,程殊是真的還在關心他。
這么一品味,竟然滿心滿眼都是甜蜜的。
福順看著竟突然笑出來的紀別,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這人是怎么了?莫不是瘋了?聽太后娘娘剛才的說法,狀元郎可不是個瘋子啊。
紀別還沒瘋,但是已經(jīng)在瘋的邊緣了。他就這樣站在殿門外,想象著程殊的一舉一動,都覺得分外撩人。
站了不知道多久,福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狀元郎?狀元郎?”
“啊!”紀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被福順的聲音嚇了一跳,“怎么了?”
福順笑呵呵的說道:“娘娘準備起駕了,狀元郎您也請吧。”
紀別趕緊邁開腿跟在福順后面,果然看到程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又沒有乘輦。
程殊不喜歡坐轎輦,而是偏愛自己走,但別看她平時脾氣暴,走起路來確是慢悠悠的,讓人有些著急。
當然著急的也只有紀別一個人,畢竟奴才們也是喜歡能慢悠悠地走。
上一世,兩人同路而行,還是紀別已經(jīng)結束了翰林院的生活調進了吏部的時候,程殊在前面緩步而行,紀別差著一個身子在后面緊緊地跟。
走了一盞茶的工夫,程殊好像突然想起來后面還有個人,突然回頭和紀別說道:“紀大人別嫌哀家走得慢,只是哀家的日子太多了,不知道怎么用完罷了。”
只這一句話,紀別便覺得一陣心酸,程殊也正值桃李年華,卻被困在了重重深宮中,將在這里直到老死,而她所有的顏色終此一生都將無人問津。
但這一世,第一次同行的一路都沒有人說話,程殊沒什么可說的,因為人多口雜紀別也不敢亂說話。
因此從長春宮走到乾清宮的這一路都彌漫著尷尬的氣氛。
到了乾清宮,程殊沒有直接進去,而是讓人去通報了。這在上一世的這個時候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她當時垂簾聽政,又對小皇帝有教養(yǎng)之恩,這些小事皇帝不會介意,她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
但直到后來,皇帝漸漸勢大,她一路被逼著退避三舍,才從奴才們閑聊的口中,知道了就是這些點滴的小事,才讓她和皇帝最終離心背德。
紀別在程殊身后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竟也是打算改變的,她也是在上一世留下了太多遺憾,因此想重新來過好好彌補。
紀別在心中長舒了一口氣,雖然現(xiàn)在程殊仍是恨他不愿原諒他,但是有人和他站在一起,知道彼此的秘密,也真的是再愉快不過的事情了。
程殊不知道身后之人的想法,此時她內心有些惶惶不安,即便重來一世,她也不知道小皇帝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恨上她的,只能希望現(xiàn)在開始還不算晚。
通傳的宦官進去沒一會兒,便就匆匆走了出來,他恭恭敬敬地對著程殊說道:“太后娘娘快請,陛下聽聞您來了十分開心。”
程殊笑了一下,憑借紀別對她的了解,她此時的笑是真心的,看來小皇帝在她的心中仍舊占據(jù)了很大的分量。
小皇帝正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額頭上蓋著一塊手巾,臉頰因為發(fā)燒而通紅,看到程殊進來,他眼中露出了一絲開心的神采。
“母后,您來直接進來便是,怎么還要人通傳。”皇帝李漠時年僅有十歲,此時躺在床上,露出一絲委屈的病容,完全看不出是一代帝王,更像是個跟母親撒嬌的小孩子。
程殊溫和地笑著,走過去摸了摸李漠額頭的手巾,入手還是溫熱的。
就在程殊要拿開手時,李漠竟然動了一下,將自己的臉頰從程殊的手心中擦過。
程殊感覺手心一陣發(fā)癢,她愣住了,李漠也愣住了,李漠平日里的確愿意與她親近,但也未曾表現(xiàn)出如此親昵的舉動,而或許是在病中的緣故,此時的李漠對程殊給他的溫暖無比眷戀。
程殊收回手時,李漠的眼中露出了一絲失望,這份失望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中。
程殊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對李漠身邊侍候的宮人說道:“去準備一下,將皇帝接到長春宮養(yǎng)病,哀家親自照顧。”
“真的嗎,母后!”李漠聽了這話,從床上撐起了半邊身子,滿臉驚喜地看著程殊。
程殊扶著他躺了回去:“哀家如何會欺騙皇帝,皇帝去了長春宮之后,只管好好養(yǎng)病就是了,其他有的沒的都不用去想。”
李漠興奮得想從床上下來,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跑去長春宮,但被宮人死命攔住,程殊看了他只覺得好笑:“皇帝急什么,日子還長著。”說著她輕輕掖好了李漠的被角,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哀家會一直陪著皇帝。”
似乎一場探病讓兩人的關系親近了,程殊陪著李漠說了許久的話,直到他走出乾清宮,看見拉著一張臉老大不高興的紀別,才突然反應過來。
她竟是把紀別忘在了外面!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章開始正式撒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