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容鳳笙一驚,這道聲音是……
她循聲看去,果不其然,房門大開,夜風朗朗,一高大清俊的男子站在門口。
玄衣,烏發,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祇。
五爪蟠龍盤踞在腰間,昭示著來人至高無上的身份,他逆著月光,神色不明,無巳跪在他腳邊。
下人們烏壓壓地跪滿了整個院子,大氣也不敢出。
身穿甲胄、手持利劍的羽林衛,不知何時已經占領了這里,正舉著火把,無聲將眾人圍攏。
寒風吹動額角金珠泠泠作響,宛如遮眼的珠簾,行走之間,眉目寒涼,一顆淚痣竟是無端勾人。
他的目光,先是在容鳳笙的面上停留一瞬,隨后,落在她腰上那只手上,徒然間,變得極為陰沉。
“遺奴,放開。”容鳳笙掙扎道。
謝玉京垂眸,不情不愿地松開了她,只是雙手捏緊成拳,垂在身側。
而后,抬起黑白分明的眼,與男人對上視線。
父子對視的瞬間,室內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
還是謝絮率先開口,聲音沉冷。
“怎么。幾天不回宮,見到朕,連體統規矩都忘了不成?”
謝絮的目光中,似乎含著無形的威壓,多年來形成了潛移默化,就連容鳳笙,也被這種目光看得有些發憷。
自古以來,父親這個位置總是象征著絕對的權威,不容絲毫忤逆,更何況是王侯將相之家。
這樣的壓迫之下,沒有人可以忍受超過一個吐息。
謝玉京卻是不退不避,迎視了過去,近乎漠然,或者,一種挑釁。
少年人初初長成,身形便已極為高挑,毫不遜色于他的父親,甚至有隱隱壓過一頭的趨勢。
他們的相貌有幾分相似,只謝玉京到底年輕,而謝絮身上沉淀的,是年長者的威壓,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讓人喘不過氣來。
隨著這股沉默的延長,氣氛像是繃緊的弦,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斷掉。
就連身處其間的止喜,也感到了窒息。
端看場中,能保持鎮靜自若的,恐怕,唯有一人,
他悄悄抬頭,看了一眼那道纖細的影子。
那個,曾經貴為金枝玉葉的女子。
她眉眼柔和平靜,就好像對這樣的氣氛,見怪不怪了一般……
少年忽然勾唇,垂目輕聲道,“禮儀孝悌,母親自幼便教導與兒臣,兒臣自然是半點不敢忘記的,”
“兒臣這就給父皇請安。”
他彎下身,不緊不慢地作了個揖,看似謙遜至極,實則十分敷衍。
這是拿他當那些老學究應付,謝絮負手而立,眉宇間戾氣橫生,這般年紀卻是半點也不懂事,還是這般反叛,他厭惡地瞥了謝玉京一眼,寒聲道:
“朕與她有話說。”
“你,給朕滾出去。”
下顎猛地緊繃,謝玉京轉頭看向女子,卻見她默默地立著,安靜得像是停駐在曠野的微風。
她直直回望著謝絮,沒有絲毫的閃避。
她薄施粉黛,容色懾人,一雙眼眸眨也不眨。
微微搖動的燭火,映出白瓷般的皮膚,瞳仁如水,像是盈滿情意。
謝玉京見他們二人這樣旁若無人地對視,腦海中,閃過舊情復燃一詞。
他緊咬牙關,怒意滔天。
寧愿欺他騙他,都要見這個人,對比之下,愈發顯出他的可笑滑稽。
為他人做嫁衣。
沒想到這種事,竟然有一天輪到他的頭上。
謝絮率先開口,話是對著謝玉京說的,眼睛卻是看著容鳳笙。
他慢條斯理道,
“私藏前朝余孽,可是謀逆的死罪。”
容鳳笙垂眸,一副自知罪孽深重,無言可辯的樣子。
謀逆?她有些想笑,遂淺淺地勾了勾唇,她想說,謀逆與否,可不就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
誰知,“此事是兒臣一人所為,與她無關。”
少年低啞的聲音響起。
容鳳笙訝異至極,她都這樣騙他,他還愿意為她說話,心里頓時復雜起來,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
“遺奴,別說了,”
謝絮看著他們的動作,兩個人站在同一戰線,而他卻好像是個外來者,充當了惡人的角色,不禁感到可笑。
他冷冷掃了謝玉京一眼,“她?什么她,那是你的嫡母。”
謝玉京道:
“她早就與父皇和離,現在,并非是父皇的什么人不是嗎。”
謝絮沉沉看他。
忽地一笑,“謝瓊,朕還覺得,經過這番你能長點記性,沒成想,還是老樣子,”
這對父子,長得不是很像,但笑起來,卻是意外的相似,只是,謝絮的笑要更冷一些,眉眼也更鋒利一些,
“你也長大了,應該明白一些事理了,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
“你心里還拎不清嗎?”
謝玉京知道他暗暗有指,卻絲毫不露怯,既然做了,那就是做了,對于謝絮的怒火,他根本毫不畏懼。
謝絮卻沒有耐心再與他周旋,在他眼里,謝玉京不過是一只剛剛長好牙齒的小狼,竟然妄圖與自己較勁,實在是自不量力。
“明明是公主主動邀約于朕,怎么,朕來了,公主卻無話可說?”
容鳳笙聽到這句,方才融融看來,她盯著謝絮看了好一會,將手,從少年的袖子上輕輕松開,
“我與你父親有話要說,遺奴,你先出去吧。”
謝玉京回眸,那眼神就像是這輩子從來沒認識過她似的,冷得像冰。
知道他心里的怨氣還沒消除,容鳳笙嘆了口氣。
“遺奴,聽話。”
語氣嚴肅。
少年微微一僵,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著,冷著臉,大步往外走去,卻在經過謝絮身旁的時候,頓了頓。
就在容鳳笙一顆心提起來的時候,他又垂下眼睫,快步走了出去。
止喜跟在他身后,將門輕輕掩上,正要走遠一些,那少年卻是佇立著一動不動,宛如腳上生根。
“哎喲殿下,您還在這里做什么喲。”
止喜瞧了一眼門內的人影,連忙勸道。
“她給父皇送去了什么?”
止喜面露猶豫,“這個,奴才可不敢說。”
少年不說話,只是睨他一眼,那如同柏油一般漆黑的眼神,讓止喜雙腿一軟,頭上登時冒出了冷汗。
心里暗暗唏噓,闔宮都贊這位殿下性情溫和,怎么今日瞧起來,竟是比陛下還要可怕。
“回殿下,是,是一幅畫。”
“畫?”
謝玉京語調有些低沉,他從不知道,她竟還會丹青。
在錦園的時候,她也只對廚藝與刺繡,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不過……一幅畫,就能讓謝絮前來?
許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止喜解釋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溫儀長公主的丹青妙筆,當年可是名震上京,千金難求的。”
止喜是哀帝三年入的宮,那個時候,長公主殿下還是皇室名門的典范。一切,都是在她嫁給南陽侯之后,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不僅名聲一落千丈,更是傳出了與哀帝亂倫的丑聞。
據說當時,正值深夜,宮禁已過,很多人都看見,溫儀公主衣衫不整,從哀帝的寢宮中走出……
這些,止喜自然不敢在謝玉京面前說。
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殿下,對那位繼母的維護。
于是只說了一些舊事。
“當年,陛下還是南陽侯,”
“奴才就聽過,那位眼高于頂的狀元爺,為公主親筆題了一句,稱贊公主的墨寶,”止喜搖頭晃腦道,“散玉軸于縹帙,懸鏡慚明;耀銀書于彩箋,春葩掩麗。”
當展開公主所作的畫卷時,懸掛的明鏡就顯得黯淡無光;當展示公主所寫的書法時,就連春天的花朵也被掩去麗色。
“更別說,公主還精通音律與舞技。”
原本,貴為金枝玉葉,是不必學這些供人消遣的技藝的,但,因為大興朝的老皇帝昏庸無能,連年征戰,為了鞏固邊疆安寧,常常將公主送出去和親,是以學會這些也不稀奇。
幸而,溫儀長公主八歲那年,落水生了一場重病,被送去大菩提寺休養。
養病這幾年,老皇帝駕鶴西去,哀帝登基,她便被冊為長公主,回宮不到一個月,就嫁給了當時權勢煊赫的南陽侯,謝絮,也就是如今大成的開國帝王。
據說,當初還是,公主親自向哀帝求的旨意。
“她親自求的賜婚?”
少年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止喜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當初,誰都說陛下與長公主,是一對神仙眷侶呢……”
古往今來,少有公主做這么大膽的事情,何況是當時在世人眼中,堪稱賢良淑德代名詞的,溫儀長公主。
“這些都是舊事了,除了宮里的老人,基本沒有人知曉的。”
久久不聞回音,止喜再看,少年的臉上卻是血色全無,不禁嚇了一跳,
“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謝玉京垂眸,長睫垂落一片陰影,輕聲道:
“無妨。”
只是眸底,卻結滿了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