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容鳳笙一眼就看見了他。
少年身形挺拔,俊逸貞勁,巍然若鶴。
一襲廣袖飛肩圓領襕衫,紅色內搭露出一線,襯得下頜如玉,肌膚雪白。
額心朱砂如同雪地寒梅,一望無際的空白中只綴一點鮮紅。
與她目光接觸,少年垂眸,回避了她的視線,“母親。”
又道,“您站在這里做什么。外面風大,快些進去吧。”
容鳳笙打量他好一會,方才含笑說道:
“我坐不住,想著也到你回來的時辰了,便出來等著,正巧,遠遠就看到你了。快來用飯吧。”
她面上施了薄薄的脂粉,愈發顯得端莊嫻雅。
眉目溫柔,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
他心下微動,想要上前,卻忽然止住步子。
“怎么了?”
容鳳笙回眸,見他在原地一動不動。
迎著她困惑的目光,謝玉京揚起臉,笑得溫和:
“您先進去,容我去換件衣裳。”
容鳳笙知他素來愛潔,也沒有說什么,點了點頭。
謝玉京轉身便向另一間屋子走去。
無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黑衣黑發,就像是少年的影子一般。
他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潔癖發作,而是要去清理身上的血跡。
半個時辰前,地牢之中,一位“前朝余孽”剛剛咽下最后一口氣。
認真計較起來,太子還要叫那人一聲世叔。他小的時候,這官員還曾抱過他。
他刑訊的手段駭人聽聞,無巳就在陰影處,看著少年平靜地進行完全程。
從審問,到用刑,聽著那人如瘋狗般惡毒的詛咒,他始終面帶微笑,游刃有余。
就像是把這當作一場游戲似的。
無巳不禁想起一年前,還是南陽侯世子的謝玉京,帶著千余人前往汀山剿匪,卻中了埋伏,失蹤整整十天。
到最后,只有他一人活著回來。
沒人知道,那十天里都發生了什么。
謝玉京只是下令,讓無巳帶上一行人去清剿賊窩。
他一路帶領著眾人,神情自若,推開那寨子的門,露出煉獄般的景象。
眾人震怖,而他容色冷靜,毫無異色。
要知道,一年前的謝玉京,只有十五歲而已。
太子仁善之名遠揚,盛京人的心中,謝玉京三個字,也一直都是年輕有為的典范。
可,表面上看著完美的人,往往最會偽裝。
實際上,他本性冷酷狠辣,城府極深。
就像那位容氏公主所說,謝玉京,天生無情。
無巳給他拿起一件衣袍,就要給少年披上,他卻指了指另外一件。
無巳看去,那是一件朱紅色的翻領長袍,上面繡著仙鶴與荷花。
不過片刻,少年便穿戴完畢。他對著鏡子整整衣襟,鮮亮的紅色,顯得五官俊美出塵。
謝玉京修長的手指慢慢地系著衣帶。他垂下眼,思索該怎么抹去地牢的那些痕跡。
除掉幾個人,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常人對于這些事,總有一些恐懼在。
但是在他眼里,就跟吃飯睡覺沒有什么分別。
可是,想到地牢那個人,還有那些咒罵,血色便難以遏制地襲上眼底。其實他并不喜歡往那些地方去,因為會像今天這樣,染上血的氣味。
而且,他討厭血的顏色。
非常、極度地討厭。
無巳小心地為他取下發冠,“殿下,不久前有人潛入此處,見了夫人一面。他武功極高,屬下不敵,未能將之擒獲。”
謝玉京立刻就想到了是誰。
也只有那個人,能夠在他的地盤來去自如。
季無赦,那個宛如鬼神一般強大的武者。
他眼眸一冷。
“立刻去追查。”
又加上一句,“一旦查到蹤跡,不用回稟,直接殺了。”
無巳一頓,“是。”
謝玉京推開門,容鳳笙正在布菜,聽到動靜頭也沒抬。
“坐吧。我已經吃過了,就不陪你用了。”
她給他盛了一碗魚湯,抬眸笑道,“許久沒有下廚,都有些手生了,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謝玉京掃了一眼桌上。
紫砂鍋裝著天麻燉乳鴿,一盤清蒸鱸魚、一碟糟鵝掌。還有紅燒兔頭、冬筍火腿,香氣撲鼻。
他默默接過,食不言,寢不語。
容鳳笙看他垂眼喝湯,又看到他衣服上的刺繡,不禁有些詫異,這件翻領長袍,是她去年送給他的生辰禮,怎么翻出來穿上了?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不得不說,他很適合紅衣。
少年人合該如此,瞧著多有精氣神,她記得自己也夸過,遺奴穿紅衣,是極好看的。
謝玉京夾起一筷子魚肉,又看看滿桌子的飯菜,心中總覺得有哪里怪異,卻又說不上來。
“這些事都有下人來,您怎么……?”
“這不心血來潮,”容鳳笙眉眼彎彎,“看材料俱全,就想著試試手藝。”
這些都是在侯府的時候,她做過給他吃的。
原本她是公主,富貴清閑,不必做這些事,但那個時候謝玉京還小,謝絮又不常來,她成日里在錦園里,閑著也是閑著,便將魔爪伸向了灶臺。
她喜歡甜食,成天里就琢磨著做一些糕啊酥啊的,那段時間,謝玉京就是給她試菜的,被她投喂得白白胖胖,臉頰肉捏起來軟軟嫩嫩的,手感好得不得了。
后來她迷上了藥膳,怎么養生怎么來,成天搗鼓一些千奇百怪的搭配。
不過成效還是有的,遺奴這一頭濃密的頭發,就是她的功勞。
容鳳笙當初可是砸了不少精細的食材,才養得他如今這頭發,烏黑亮麗如緞子一般。
真是時光荏苒啊,當初那個冷冰冰的小屁孩,轉眼就出落成一枚美少年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容鳳笙眼眸融融的。
初見的時候,他裹著狐裘,一張小臉在寒風中凍得通紅,不知怎么,被謝絮罰跪在廊下。
見到她,砰的一聲,栽倒在雪地里。
她廢了好大勁,才將他扒拉起來,小孩眼睛紅腫,滿臉的淚痕,實在是丑得別致。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笑,“你那個時候,就像什么來著……就像一只大湯圓。”
謝玉京無奈。
“您怎么還記得呢。”
皺眉聽著她的形容,一陣無力感襲來。
他從娘胎里出來就患有眼疾,不辨顏色,十分畏光。他那個時候不是哭,是被雪地里反射的光,刺激得生理性流淚。
解釋了很多次她都不聽,反而經常拿這件事來笑話他。
最后謝玉京也無奈了,索性由她去。
他一臉的不堪回首,反而逗樂了容鳳笙,她撐著下巴看他。
少年臉上有點微微的奶膘。
不知是不是室內溫度有些高,他臉頰泛起紅色,睫絨烏濃,微微側開臉。
“別看我了。”
這孩子,還害羞起來了,容鳳笙也不再打趣他,遞過去一張手帕,謝玉京接過,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他細致地擦著唇,忽然道,“今日,可是來過了什么人?”
“嗯。你師父來過。”
容鳳笙不打算隱瞞,反正他早晚都會知道。
“季無赦。”
謝玉京吐出這個名字,眉眼間掠過不悅,他不喜歡容鳳笙給他找的這個師父,甚至有些反感。
或者說,這個世上,就沒有幾個他喜歡的人。
季無赦這個人,跟謝絮,他的生父一樣,給他的感覺一直都很壓迫威嚴,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
而且,他是前朝的人,謝玉京下意識地,不愿意他與容鳳笙接觸。
他有些煩躁……
看來院子的防守,都得換一波。
少年眉眼間有些陰沉,完全不像平時的斯文秀氣,容鳳笙卻是見怪不怪,嘆了口氣,道,
“你師父正在被朝廷通緝,如今受了重傷,過幾日,就要啟程去往他的師門,云寰境休養。”
“云寰境?”
容鳳笙并不怕把這件事告訴謝玉京,會給季無赦帶去危險。
且不說季無赦是他師父,就說這個云寰境,根本沒有人知道在哪里。
那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
有人說是仙境,也有人說是鬼蜮。
總之,沒有人真正去過。
繁衣還是楚王的時候,偶然救了季無赦一命。
當時只以為此人是江湖俠士,并不知道他出身傳說中的云寰。
后來季無赦入宮,成了繁衣的貼身侍衛,并統管羽林衛。可惜,在最后的宮變中,也沒有保住繁衣一命。
容鳳笙想著,沒有注意到謝玉京的臉色驟變,一雙眼緊緊地盯著自己。
他嗓音變得有些輕,像是怕驚擾什么似的,就連尾音都弱了下來,“您要隨他離開么?”
離開?去云寰境?
容鳳笙沒有回答,她抬眼,往窗外望去。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池塘邊靜默一片。
柳條垂下,郁郁蓊蓊。
她幼時住在芳華殿,后來去往大菩提寺養病。再之后是錦園,再到現在的芳華園。
大菩提寺,算是不可多得的自由的時光。
半晌,她說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因為繁衣說,那個地方,沒有人世間的一切苦厄與悲歡。那里的人呢,也個個仁善溫柔,待人親切。聽起來,是不是就像仙境一樣?”
她眸底有股溫暖平和的光。
謝玉京忽然起身,凳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的咯吱聲。
容鳳笙嚇了一跳,“你怎么了?”發現他臉色有些白。
謝玉京原本是想笑的,面部肌肉卻僵硬得不行。他張了張口,吐出的字句有些喑啞,
“我的生辰,您不陪我一起過嗎?”
容鳳笙聞言詫異,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生辰是在四月十五,如今只是二月。不是還有兩個月嗎?”
他呼吸驟然變輕。
袍子下的手,在容鳳笙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用力到骨節隱隱泛白。
他眨眨眼,在心里飛快地計算,該怎樣以最快的方式找到季無赦。
然后讓他永遠,都不出現在她面前。
他知道,不用那么極端的辦法,也可以留下她。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
因為她是一個非常心軟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
可是留住了這一次,下一次,下下次呢?
容鳳笙很是不解,卻在少年的眼神中敗下陣來,“好了好了。我又沒說我一定會去。再說了云寰到底在哪,又沒有人知道。”
“有一個人知道,”
謝玉京低低地說,“季無赦。”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恐怕永遠都找不到她。
“什么季無赦,那是你師父。”容鳳笙嘆氣,到底只是一個孩子,有心笑話他,但看他那副神情,又很快心軟了。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坐下吧,我怎么會丟下你呢?”
容鳳笙給他倒了杯酒,“你每一年生辰我都不會缺席,今年自然也不會落下。”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寒山翠,淺淺地酌著,心里卻有了打算。
她并不打算去什么所謂的云寰。
在她看來,人世間根本沒有世外桃源。
有的,只是從一個囹圄,逃到另一個囹圄。
她皺著眉,想起繁衣留下的遺囑。
顧仙菱身在冷宮,處境恐怕不會很好。更加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肚子里,還懷了繁衣的孩子。
也許,會是大興的最后一點血脈。
可,宮里那種地方,要生存下來已是很難,更別說帶著一個孩子。
他們母子若被發現,必死無疑。
謝絮不會讓繁衣的孩子活下來的。
而季無赦,是顧氏母子唯一的希望,他會在大菩提寺接應,時間就在十天后。
顧仙菱母子,必須離開。
季無赦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帶走他們,所以,他需要她的協助,唯一的辦法,那就是……入宮。
謝玉京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他低低地說,“我知道,那是您弟弟的愿望,您想幫他完成。”
“您不論想去哪里,自然都是可以的,我不會強留,”
謝玉京慢慢俯下身,平視著她的雙眼,“但是,等我過完生辰,好不好。”
他額心朱砂鮮艷,如同雪地紅梅,尤其是那雙眼睛,生得極為好看。
睫毛纖長,瞳仁清澈。專注看著某個人的時候,眸底水波浩渺,又如深澗落花。像一只漂亮溫馴的貓,讓人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容鳳笙嘆一聲,要不怎么都說這孩子聰慧呢,太懂得怎么利用自己的優勢了。
“當然好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滿眼的愛憐。他方才換衣服的時候,將冠也摘下了,滿頭青絲垂落,
根根分明,她拈起一縷,如同水般順滑,根本抓不住,輕而易舉就從手心溜走了。
他眼神有些閃爍,卻沒有回避,對于向她示弱這種事,他信手拈來。
容鳳笙撫摸著他的頭發,猶豫了一下,方才下定決心似的,語重心長道,“這段時間,你常來看我,我很是高興。只是,你如今是太子了,有些流言終究對你很不好。”
謝玉京揚了揚眉。
容鳳笙掩唇,咳嗽兩聲,“你知道這道理的。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被他看得有點尷尬,她又連忙說道,“當然我相信,遺奴待我一片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他咀嚼著這幾個字,忽地勾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