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哈剌莽來,明北征大軍正源源不斷的在這里開過。
羅亨信凝視著這座已經廢棄的邊堡,心生感慨。這里曾是大明的廣武鎮,永樂年間,太宗皇帝便是由興和進至這里,然后直趨飲馬河,在忽蘭忽失溫擊敗斡剌特首領馬哈木的。
幾十年前,這里旌旗招展,軍容極盛。永樂大帝一身戎裝,英姿勃發,十數萬將士山呼萬歲,何等壯觀?而如今,僅留下空虛的營房和斷磚殘瓦讓人追憶了。
走過鎮中空無一人的街道,羅亨信不勝唏噓。他是永樂二年的進士,初時為工科給事中,后來因辦事干練,提為兵科右給事中。因科內辦事官校勘關防文書遲誤,貽誤軍機,影響了軍隊的駐防調動,被貶到了新設立的交趾布政使司鎮夷衛當一個小小的文吏。等再次回到京城,已經是二十多年后了。
幾十年的倥傯歲月,就這樣一晃而過,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已兩鬢斑白。
“大人,”他身邊的一名軍務參贊問道:“您以前來過此處嗎?”
羅亨信微微搖頭,“只是聽說過這個地方,便過來憑吊一下。”
“當年太宗皇帝北征時就經過這里,”軍務參贊道:“太宗皇帝之后再次帶兵來這里的只有大人您一人,您不僅掃清了韃子汗廷,還將敵酋脫脫不花打得落荒而逃,簡直都能與當年的太宗皇帝比肩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聽人吹捧畢竟是極為受用的,羅亨信捋須笑道:“只可惜未能擒獲脫脫不花,未竟全功啊!”
“這次讓他跑了,下次大人定能將他擒獲。”
“老夫已七十有三,也不知今后還有沒有帶兵的機會了。”羅亨信嘆道。
“大人老當益壯,如今這一仗更加讓大人聲名遠播,”軍務參贊笑道:“有了這份軍功,皇上不倚重您還能倚重誰呢?”
羅亨信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梁,名越,廣東肇慶人。”那軍務參贊忙道。
“哦?老夫也是廣東人,”羅亨信凝視著他道:“以你的才華當一個小小的軍務參贊官太屈才了,以后就跟著老夫吧!”
梁參贊受寵若驚,當即跪下道:“小人愿誓死效忠大人。”
這時,有人過來稟報:“有人想要面見大人。”
“是何人吶?”羅亨信問道。
“那人不愿說出姓名。”
“無名無姓便想來見我家大人嗎?”梁參贊斥道:“要是不軌之徒欲對大人不利怎么辦?還不快快轟走!”
“慢!”羅亨信吩咐道:“快帶他來見本官!”
......
羅亨信讓一群甲士立于兩旁,然后召見來人。
寧祖兒見到這架勢,心說這位羅大人可真會擺譜。
“來者何人?”羅亨信一臉威嚴的問道。
“下官乃錦衣衛千戶寧祖兒,”寧祖兒身子微躬,“有要事要稟報羅大人。”說著看看周圍的甲士。
一聽來人自報家門是錦衣衛,羅亨信臉色登時不悅,“這里沒有外人,有什么事你但說無妨。”
“下官所說之事乃是絕密,還請羅大人摒退左右!”寧祖兒用盡量和緩的語氣提醒他道。
“寧千戶急于摒退本官身邊的人,是打算鎖拿本官回京嗎?”羅亨信白眉一豎。
“羅大人何出此言?”寧祖兒愕然。
“你們錦衣衛不就是慣會羅織罪名拿人嗎?”羅亨信哼了一聲,“本官活了大半輩子,身邊的同僚和舊識被錦衣衛拿進詔獄了不少,眼前這一幕又何其相似?”
“原來這位羅大人對錦衣衛存有偏見,”寧祖兒心中暗道,臉上卻依然面色平和的說道:“下官是有緊急軍務要稟告羅大人,還請您不要誤會。”
“哦?錦衣衛也開始插手軍務了嗎?”羅亨信冷笑,“來本官這里稟報緊急軍務的人不少,而要求本官摒退左右的只有你一人。”
“這老兒,怎么越來越纏夾不清了呢?”寧祖兒心里開始郁悶起來,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至于真正要說的事卻不知該怎樣說出口了。
見他沉默了下來,羅亨信瞇起眼,“你若真有緊急軍務,現在就說吧!不然,就請便!”
寧祖兒暗暗搖頭,懶得跟這個老兒再說一句話,掏出一封書信,“這是于謙于大人托我交給你的,下官想說的話也都在上面。”
梁參贊連忙上前接過呈遞至羅亨信面前。
羅亨信看也不看,“這么說你的使命完成了?請吧!”后面的話便是下逐客令了。
寧祖兒哈哈一笑,“久聞羅大人盛名,今日一見也不過是位老邁昏聵之徒,告辭!”
“你——”羅亨信氣得拍案而起,正想吩咐左右的甲士將他拿下給這個小子一個教訓。卻被梁參贊勸住,“大人,不可沖動,他可是錦衣衛的人。”
“錦衣衛又如何?本官手握大軍,還怕你小小一個錦衣衛嗎?”羅亨信怒發沖冠。
寧祖兒哈哈一笑,“你想拿住我嗎?雖然你這里有千軍萬馬,但也擋不住我來去自如。”
說著身形一動,欺身至一個甲士面前,那甲士吃了一驚,正要拔刀,誰知脅下一麻,整個人已然飛起,落下時已和其他幾個甲士滾作一團。
寧祖兒東一閃西一晃,有如鬼魅,甲士們有如一個個泥雕木塑紛紛倒地。
梁參贊大叫,“快保護大人!”
寧祖兒的身影卻消失了,留下倒了一地的甲士。
“真是晦氣!”羅亨信沉著臉將那封呈遞上來的信件扔至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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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蔥蔥的天山草原上幾匹快馬飛馳而過。
“牧云,你快來呀?”元琪兒在前面招手,她身著短裙,緊衣博帶,使得凹凸玲瓏的身材纖毫畢現。
楊牧云搖搖頭,“我得等等太上皇。”
“你說你,非帶他來做什么?”元琪兒嘟起了小嘴。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琪兒你說呢?”
“我倒是喜歡跟你獨樂樂,”元琪兒眸波一轉,“牧云,你不是想著要帶那個太上皇找機會逃跑吧?”
“哪兒能呢?”楊牧云笑道:“就算太師不在,僅憑琪兒你,就足以讓我跳不出你的掌心了。”
“我要是松開手掌心,那你跳不跳?”元琪兒凝視著他道。
“不跳,”楊牧云毫不猶豫的說道:“琪兒對我這么好,我都有些樂不思蜀了。”
“嗯,這話我愛聽,”元琪兒嬌笑著眨眨眼道:“雖然明知道是假話,但還想聽你再說一遍。”
楊牧云卻嘆道:“有時做好人可真難,明明是肺腑之言,卻被人當成是假話。”
“真的是肺腑之言嗎?”元琪兒笑道:“那你剖開來讓我瞧瞧!”
楊牧云:“......”
這時朱祁鎮騎著馬才跟上來。他不擅騎馬,所以遠遠落在后面。
“喂——”元琪兒沖他喊了一句,“你能不能快點兒,害的我跟牧云在這里等。”
“你們又何必等能?”朱祁鎮微笑著說道:“讓我慢慢走好了,省得影響到你們的心情。”
“我倒不想等你,”元琪兒白了他一眼,“可是牧云他不依,你要是再跟不上,就回去老老實實擠你的牛奶去。”
“琪兒,不得對太上皇無禮。”楊牧云道。
“那是你的太上皇,其實在我們斡剌特人眼里,他不過是一個會擠牛奶的男人而已。”元琪兒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琪兒,你......”
“牧云,郡主不過是在開玩笑,又何必較真呢?”
元琪兒的眸子霎了霎,“不愧是太上皇,果然心胸寬闊,怎么說你都不會生氣。”
朱祁鎮笑笑,沒有說話。
“喂,”元琪兒又道:“我父王賞給你的那兩個女人,你怎么一轉手就賞給你那兩個手下了?”
“郡主是在說四兒和五兒嗎?”朱祁鎮道:“我現在可以照顧自己,不需要人服侍,袁彬和哈銘一直苦苦追隨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總不能讓他們在草原上孤零零的陪著我終老吧?”
元琪兒仔細瞅了瞅他,“你真跟從前聽說的那個皇帝不一樣。”
“哦?有何不一樣?郡主都聽說什么了?”
“關于你的傳言可多了,”元琪兒掰著手指頭說道:“外面都說你好女色,宮里納的嬪妃不計其數,有數千人之多呢?”
“哦?為什么我不知道?”朱祁鎮看向楊牧云,“你也進過宮的,你看到朕有這么多女人了嗎?”
楊牧云搖搖頭,“太上皇除了錢皇后、周貴妃、萬宸妃、劉敬妃、王惠妃之外,并沒有臨幸其她嬪妃。”
“那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就被我父王俘獲了,”元琪兒撇撇嘴說道:“要是再讓他當幾十年皇帝,你敢說他不會納更多的女人?”
“或許吧。”朱祁鎮笑笑說道。
“還有你好大喜功,”元琪兒道:“因為你,多少人殞命沙場,多少妻兒成為孤兒寡婦,多少白發人送黑發人?”
朱祁鎮沉默了下來,臉色黯然,眼中隱隱泛有淚光,“我犯下的罪過就是死上千遍萬遍也無可饒恕,我會用自己余生去懺悔......”
“可這懺悔有用嗎?”元琪兒微微冷笑。
“我每日都跟著釋迦堅贊大師念誦佛經,”朱祁鎮眼望天空,“以此超度那些枉死的生靈,而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琪兒,”楊牧云打斷她繼續說下去,“太上皇每天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又不是沒見過,何必一再揭人瘡疤呢?”
“牧云,”朱祁鎮道:“郡主揭的對,我只恨當日在土木堡死的為什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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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這里有一張紙,”一個正在行進中的明軍士兵俯下身撿起那張紙,“上面還寫著字吶!”
“寫的是什么?”
“這俺就不知道了,俺不識字。”
“我瞧瞧,”另一明軍士兵湊過來念道:“斡剌特騎兵已在賽罕山玄石坡設下埋伏,就等著你們過去了。一旦你們入了玄石坡,就再也逃不出生天了。”
字條上的內容一傳十、十傳百,沒多大工夫全軍都開始議論紛紛。
“韃子真的在玄石坡設下埋伏了嗎?”
“這如何知道,紙條是誰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