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晌午,酒樓里面已是人聲鼎沸。一樓是散臺,一桌桌客人正在推杯換盞,甚是熱鬧。一些做小買賣的跟跑堂的伙計一樣穿插其間,兜售著自己的點心、酒水、小菜、干果。
口舌順溜的小二哥也不用紙筆,偏能記住每一桌客人點的各色果子菜肴,幾十道菜一口氣向廚房那邊報出來,聲調抑揚頓挫,如同歌唱,絕不惹人生厭。他這邊話音剛落,廚房里大師傅便運刀如飛,刀工精致的魚肉菜蔬雪片般的落入滋滋冒油的鍋里,鐵勺舞得幾下,香噴噴的一道菜肴便出鍋了。傳菜的小二每次從廚房出來,自肩膀至掌尖都有十幾盤菜穩穩當當的馱在那里,任他樓上樓下的飛跑,便連一滴汁水都不會濺下來。那技藝看得讓人嘆為觀止。
舞臺上,一通鑼鼓聲響畢,雜耍藝人翻著筋斗從舞臺后面跳了出來,手法嫻熟的將二十多只大碗如流星趕月一般擲到空中,然后再一一接住,看的人眼花繚亂。兩邊廊下坐著些濃妝艷抹的陪酒女子,撓手弄姿地等著酒客招呼,又有打酒座的賣唱女由拉弦的男人陪著緩步登樓,去樓上雅間兜攬生意。
三樓便少了許多喧囂,很是清靜雅致,而且裝修的檔次與一二樓也有天壤之別,陪酒的打座兒的流鶯暗娼根本沒資格到樓上來。在這里就餐的都是京里腰纏萬貫的大商賈或是官員勛貴,他們都是講究格調的人,需要在一個有檔次的地方講個交情,攏攏關系。
楊牧云在酒樓里這邊走走,那里看看,一切都覺得新奇不已。酒樓里的人碰見他都會行個禮,然后恭恭敬敬的叫一聲掌柜的。
“掌柜的,您有什么吩咐?”一位頭戴幞頭,身穿麻葛長衫,長得獐頭鼠目的人跑到他面前滿臉堆笑的問道。
“你是......”
“小人姓韋,叫韋三笑,”那人哈著腰說道:“是酒樓一樓的掌堂,是專門服侍一樓客人的。”
“哦,”楊牧云恍然,“這么說一樓都歸你管嘍。”
“掌柜的太抬舉小人了,”韋三笑瞇著眼笑道:“小的只是侍候人的,哪兒敢當得一個管字。”
楊牧云點點頭,指著大堂上穿梭兜售的小買賣人、舞臺上的雜耍藝人、還有廊下的陪酒女子,“這個、還有這個......他們都是酒樓里的人么?”
“不是,”韋三笑說道:“他們都是借著您的寶地兒混口飯吃的人,這開門做生意也少不了他們,能來這里他們也是交了落腳錢的。”
楊牧云一笑,“那你這里可發財得緊吶,每個人抽一份,加起來可是不少錢吶!”
“掌柜的......”韋三笑臉色一變,“您這話小的可當不起,酒樓里的每一筆錢都是由寧馨姑娘管著,小的可沒落一文,這話要是傳出去,她非得讓小的卷鋪蓋卷滾蛋不可!”
見他臉有懼色,楊牧云心中暗暗好笑,嘴上卻安慰他道:“放心,只要你用心辦事,我絕不會讓寧馨難為你的。”
“謝謝掌柜的。”韋三笑的面色稍緩。
“你們都很怕寧馨么?”楊牧云有些好奇的問道。
“那是,”韋三笑說道:“那小娘......姑奶奶眼里可不揉沙子,咱做下人的什么也瞞不過她。前幾天花采買采購魚肉果蔬不過多向她報了幾十兩銀子,不知怎的就讓她給知道了,二話不說立馬將花采買給辭退了......小的混到今天這個位置可不容易,一家老小都指望小的這份工錢糊口呢,掌柜的可千萬不要害了小的。”說著臉上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好,那我問你什么都得老老實實回答,不得有半點兒隱瞞。”楊牧云看著他道。
“您是掌柜的,小的瞞誰也不能瞞您吶!”
“酒樓里的客人天天都有這么多么?”楊牧云問道。
“回掌柜的,”韋三笑恭恭敬敬答道:“咱這間酒樓可是有年頭了。自打前元時期就是京里的達官貴人聚會之所,算起來也有百年了,凡是京城里的人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京里的貴人們聚會吃飯,首選便是咱這間酒樓,連禮部會同館招待外賓,也會讓我們承辦......有了名氣,再加上咱這菜味獨具特色,生意想不火也難。不瞞掌柜的,小的在這里也干了二十年了,從一個小伙計做起,直到今日混到掌堂,就從來沒有一日能清閑過。”
“嗯,”楊牧云的目光在酒樓里逡巡了一圈兒,頷首道:“照你這么說,這座酒樓應該是很賺錢的!”
“那是自然,”韋三笑毫不猶豫的說道:“酒樓每日入賬的銀子不下數萬兩,這一年下來,拋去里面的各項開支和店里人的工錢,盈余應該不下百萬兩。”
“哦?”楊牧云訝異道:“既然如此掙錢,為什么之前的老板會把酒樓給賣掉呢?”
“不是前些日子韃子的騎兵逼近京城了么?”韋三笑解釋道:“一時朝廷遷都的聲音在京里傳得沸沸揚揚,之前的老板心里害怕,急著想要脫身去南方,便把酒樓給賤賣了。”
“原來是這樣。”楊牧云笑笑,心里卻很是懷疑,一個經歷過改朝換代的百年老店走過了這么多風風雨雨,僅僅因為一個捕風捉影的謠言便讓繼承祖業的老板將之賤賣掉并離開京師,這太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些。
“掌柜的,”韋三笑遲疑了一下問道:“小的問句不當問的話......寧馨姑娘是您的什么人?”
“你覺得呢?”楊牧云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
“她......是您的夫人?”韋三笑試探的說道。
“何以見得?”
“寧馨姑娘雖然......”韋三笑看了一眼楊牧云,轉而道:“小的見她一副少婦打扮,顯是嫁了人的。她又對您那么恭敬,所以小的大膽猜測,她一定是您的夫人。”
楊牧云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淡淡說了句,“去做事吧,背后嚼人舌根子這樣不好。”說著轉身去了。
“難道我猜錯了么?”韋三笑看著楊牧云的背影喃喃自語,“這小娘們看他的那副神情,就像看自己的男人一樣......不對,寧馨這小娘們頸細腰直,眉心未開,就如未出閣的處子......”心里一陣緊張,“難道我說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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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云在酒樓里看了一圈兒,對酒樓接待迎客的流程大致了解了七七八八,便如一個伙計一樣到酒樓的大門口迎客去了。
這可把酒樓門口的伙計駭得不輕,掌柜的親來迎客,當真少見,莫非今天有什么貴客臨門?
說貴客還真有貴客到了。
兩頂官轎施施然的向著飛鴻居這邊而來。
楊牧云認得清楚,這是兩頂禮部的官轎。
官員來酒樓吃酒聚會很是平常,可堂而皇之的坐著官轎來就有些很不尋常了。而且前一頂官轎周圍隨同的是京衛官兵,而后面的一頂官轎周圍隨同的卻是一些膚色黝黑,身著黃褐色藤制盔甲,濃眉異象的士兵,不類大明人氏。
“后面這群人裝束好怪,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轎上坐的人應該是他們的首領吧?”楊牧云正思索間,兩頂轎子已行至眼前。
轎子一停,一名京衛官兵掀開了前面轎子的轎簾,從里面走出一名身穿大紅官服的官員來。楊牧云瞇起了眼,這官員大概四十多歲年紀,圓臉,頷下有須,官服的補子上是一只孔雀,是一個正三品的官員。
那官員輕咳一聲,展目向這里看來。
楊牧云連忙上前,拱手一揖,“大人——”
那官員看也不看他,沉聲說道:“掌柜的呢,讓他出來!”
“小人便是。”楊牧云說道。
“你?”那官員瞇起了眼,將他細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怎么就敢自稱是掌柜的?“飛鴻居酒樓的掌柜姓黃,本官見過,你是他什么人吶?”
“回稟大人,”楊牧云平心靜氣的答道:“黃掌柜的已將酒店賣與小人,小人姓楊,還望今后大人多多提攜。”
“哦,”那官員捋須點了點頭,“本官乃禮部右侍郎孟祥,今特送麓川使節來此,你快前面引路,治備一桌上好的酒席款待麓川來使。”
“不過是一蠻荒小國的使節而已,”楊牧云聽了心中微覺訝異,“最多讓鴻臚寺司賓署派一人領他們來也就是了,怎么勞動禮部右侍郎這個正三品大員親領他們來此?”目光微一瞥間,就見后面的轎子也掀開了轎簾,從里面走出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楊牧云驀然睜大了眼睛,平靜的心情立刻澎湃起來,“是她?”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在南都時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南都報外城安德門,在一名婦人冷冷的眼神下,如雨般的長矛向自己飛來,其中一根貫入了自己的左后肩......
“是她,在南都烏衣巷布置人手刺殺總督西南軍務、靖遠伯王驥的便是她,躲避錦衣衛南鎮撫司的追捕,由安德門逃出南都城的也是她......而她,現在又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京師,且是以麓川使節的身份,她究竟是誰呢?”
那婦人頭戴孔雀羽冠,雙手手腕處各有一個大金鐲子,頸中還掛著一個粗粗的金項圈,一身麓川貴族打扮。她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大概十歲左右,長得甚是可愛,頭上帶著一個金圈,金圈上插著一根孔雀翎,看兩人親昵的態度,這應該是她的女兒。
“楊掌柜,”孟侍郎見楊牧云一臉愣怔的看向那婦人,不禁臉一沉,“還不快頭前帶路?”
“是。”楊牧云立刻從思緒中回到現實,轉身向門內走去。
那婦人此時也注意到了楊牧云,和藹的目光立時變得陰冷。
......
“這是禮部右侍郎親自領來的麓川國使節,來頭應該不小,千萬不能怠慢了。”回到酒樓柜臺楊牧云提醒寧馨道。
“老爺你放心吧,”寧馨不以為意的笑道:“招待外邦使節又不是第一次了,不過由禮部右侍郎這個正三品大員親自領來還是頭一次。不過這也沒關系,這些外邦的人呀,哪里見過我大明的風物,一個個都跟鄉下人進城似的,隨便置辦一桌給他們,都跟飲瓊漿玉液、食龍肝鳳髓一樣......”
看她一臉老道的神情,應該不是第一次碰到這事。楊牧云的心稍稍鎮定了些,“這事也怪,招待外邦使節在會同館就行了,為何會領到這里來?”
“那些外邦人也不能一直在會同館里待著呀,”寧馨向她眨了眨眼,“那悶也把人給悶死了,重要使節出門按例是要官員引領的,禮部右侍郎都來了?嘖嘖嘖......這使節在他們的邦國里一定是一個地位極高的人物。看來飛鴻居酒樓的名氣還是蠻大的,禮部的官兒都愛把外邦的人往這兒領。”
“那你便看著辦吧,”楊牧云說道:“總之不能出一絲紕漏才好,這是我第一天當掌柜,你可不能讓我難看。”
“知道了,老爺,”寧馨沖他嫣然一笑,扭動著纖細的腰肢盈盈然去了。
“不知她認出我來沒有,”楊牧云看著寧馨遠去,不禁心事重重,“南都的案子還沒有結,按律我是要將此事稟報給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可她是麓川來使,事涉朝廷邦交,我現在又賦閑在家,還是不要那么多事吧!”
心事一重,他便不再想著到處溜達了,心思紊亂的翻著柜臺上的賬本。
“掌柜的在么?”一名將官手按刀柄來到柜臺前問道。
“我便是。”楊牧云抬起頭向他拱了拱手,“不知軍爺有何吩咐?”
“跟我來。”那名將官木然的看了他一眼,不容分說轉身便走。
“難道寧馨布置的出了什么岔子?”楊牧云心中一陣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