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看她的樣子不似作偽,淡淡一笑,揶揄道:“怎么,他把你撇在這里,自己一個人跑了?”
朱熙媛瞪了他一眼,撇撇嘴說道:“皇上的話臣妹就聽不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一小小的宮中禁衛,能跑到哪兒去?”
“那好,”朱祁鎮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妹妹說道:“那朕就坐在這里,等他回來找你。”
“皇上御駕親臨,臣妹可擔當不起,”朱熙媛向他眨了眨眸子,“皇上剛剛回宮,太后這么快便放心皇上再次出宮么?”
朱祁一甩繡著龍紋的黃袍,淡然道:“太后不放心朕,朕便放心自己的親妹妹被人給拐走么?”
“他要真敢把我拐走就好了,”朱熙媛的目光向上一揚,唇角一勾說道:“就怕他沒這個膽子!”
“你的心倒寬,”朱祁鎮笑了笑,面容一肅說道:“一位堂堂的大明長公主,跟著人私奔,是做人家外室呢?還是給人做妾?”
“在皇上眼里,名分就這么重要么?”朱熙媛聽他出言譏諷,玉容絲毫未變,“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覺得很開心,至于做什么,我才不在乎。”
“胡鬧,”朱祁鎮終于忍不住發起怒來,“你不要臉面,皇家也不要體統了么?就因為他救過你,你就這么對他死心塌地?要知道他是有妻子的人,你就這么甘心跟其她女人分享這個男人?”
“皇上,你不懂的......”朱熙媛輕輕嘆了口氣,眸子上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那日臣妹與郕王兄被亂黨擄至廬州府西面的深山峻嶺之中,以為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見到皇上了,直到他出現......”她眼中泛出一抹異彩,“他不顧危險護著我,一路之上臣妹跟他一起經歷了很多事情......那是臣妹一生中最驚險、最快樂的時光,”說到這里聲音微微頓了一下,“他帶給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那就是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會感覺到很開心......”
“所以你就指使他帶著你闖宮,奪門而出?”朱祁鎮沉著臉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臣妹沒想過那么多,只是覺得能夠跟他多相處一刻那也是好的。”朱熙媛默默的說道。
朱祁鎮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目光凝注著她道:“熙媛,你知不知道這樣讓朕很難做,太后一直想治他的罪,是朕好不容易勸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見妹妹用一種奇怪的眸光看著自己,便止住話語說道:“怎么,朕說的不對么?為什么用這么奇怪的眼神看著朕?”
“皇上,”朱熙媛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笑意,“楊牧云的那位夫人長得很漂亮是不是?”
“你也見過的,干嘛問朕這個?”朱祁鎮一愕。
“她比周妃還要美,對么?”朱熙媛緊接著說道:“是不是宮里所有的女人都比不上她?”
“你究竟想要說什么?”朱祁鎮不解道。
“那皇上就把她收了唄,”朱熙媛抿嘴一笑,“這樣楊牧云就不再是一個有婦之夫了,我跟他在一起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后都沒有了阻攔的理由......”
“真是胡鬧,”朱祁鎮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在朱熙媛的額頭上彈了一記,也只有妹妹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才會有這樣異想天開的想法,“朕堂堂一個大明天子去搶一個臣下的妻子,那成什么了?楊牧云的妻子就算再美麗朕也不能把她收入宮中。朕坐擁天下,什么得不到,為什么非得納一個嫁過了人的女人入宮?”
“原來皇上嫌棄她嫁過人,”朱熙媛眨了眨晶亮的眸子,“這真是不公平,男人無論有過多少女人都是理所應當,而再美的女人就算她嫁過一次人,就再也不入別的男人的法眼了。”
“你現在真是越來越放肆了?”朱祁鎮不悅道:“忘了《女誡》、《女德》、《女訓》上怎么說了么?男人是天,如何讓你們女人來評論男人了?看來回宮后還得讓皇后好好約束一下你。”
朱熙媛向他吐了吐可愛的小舌頭做了個鬼臉,白了他一眼說道:“那些書上面講的是專門欺負女人的條條框框,我才不要看呢!”
“你......”朱祁鎮瞪著她,半晌才長出一口氣,“都是朕平時太慣著你了,才會讓你做出如此出格的事,等回宮后朕一定要把你關起來,直到你嫁人時再放你出來!”
“我都在皇宮的高墻里關了十二年了,”朱熙媛絲毫也不懼怕,針鋒相對的說道:“有本事皇上就關我一輩子,我也不要嫁人了。”
“好,好......”朱祁鎮漲紅了臉氣極反笑,連說了幾個好字,用手指著她說道:“朱熙媛,你好......覺得朕治不了你是不是?那朕就懲治楊牧云......”見妹妹臉色一變,加重語氣說道:“你放心,朕也不會殺他,把他遠遠的發配出去,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
朱熙媛眼圈一紅,貝齒咬著櫻唇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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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咝——”楊牧云吸了吸牙花子,打了個寒噤,他突然感覺到有些冷,便拉了拉衣襟。
一輛馬車行駛在西四牌樓大街上,飛速轉動的車輪軋起陣陣煙塵向皇宮南面的衙署區馳去。
“楊公子,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馬車里,玟玉坐在楊牧云身邊,看到他的異常舉動,不禁面帶關心的開口問道。
“我沒事,”楊牧云向她笑了笑,“這北方跟江南就是不同,九月都已經這么冷了。”
“這還沒到更冷的時候,”玟玉嬌笑著說道:“等到了寒冬臘月,那可是滴水成冰,大雪紛紛揚揚的下上幾天,連車輪子都能埋住呢!”
“這么冷啊!”楊牧云縮了縮脖子,吐了吐舌頭說道:“那可真是不得了,冷成那個樣子,你和芷晴郡主怎么回開封呀!”
“楊公子希望我回去么?”玟玉的俏臉上閃過一絲異色。
看著她灼灼的目光,楊牧云一時語塞,忙把話題轉了開去,“太醫院的御醫個個都胡子老長了,誰知還比不上你一個小姑娘醫術高強,上一次在刑部大牢你就讓他們顏面掃地,這一次又讓我巴巴的把你請過來!”
“楊公子過譽了,”玟玉說道:“非是這些御醫不行,而是他們沒有對一些奇毒鉆研過,才會因此手足無措的,”面色一肅,“須知醫學博大精深,光因病理的不同就分為十三科呢?大方脈、婦人、傷寒、小方脈、針灸、口齒、咽喉、眼、瘡瘍、接骨、盎鏃、祝由、按摩,誰又能做到科科精通?玟玉有幸在解毒奇術上略高一籌而已,又如何真比他們強了?”
“玟玉,你懂得可真多,”楊牧云看向她的目光里露出欽佩之意,“這些病理知識都是那位王藥仙傳授給你的么?”
“是的,”玟玉螓首微頷,緩緩說道:“原本王藥仙只收了三殿下一個弟子,后來郡主殿下也跟著去學,我隨在郡主身邊,王藥仙傳授的很多醫理知識我便也學會了。”
“玟玉,”楊牧云嘆道:“可惜你是個女兒身,若是男人的話,也可以進入太醫院做一名御醫的。”
“做一名御醫很好么?”玟玉向他眨了眨美麗的眸子,“三殿下在通許結廬懸壺,不也一樣治病救人么?三殿下他還想開辦一些惠民施藥局,為百姓免費施藥治病呢!”
“三殿下真是一位大善人,”楊牧云贊道:“如果他繼位為周王的話,一定會有更多的百姓受益。”
“嗯,”玟玉眸中泛光,“王爺駕下這么多殿下,就只三殿下一人懷有一顆菩薩心腸。”
“你喜歡三殿下,是不是?”楊牧云看著她逗弄了一句。
玟玉臉一紅,隨即堅決的搖了搖頭,“玟玉只是一個奴婢,怎能喜歡三殿下,”偷瞄了他一眼,細瓷一般的玉頰泛著霞光,“其實......玟玉心里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哦,”楊牧云被她瞄得心頭一跳,目光向車窗外看去,“咦?”
“楊公子,怎么了?”玟玉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街道上人來人往,并無什么異樣。
“唔,沒什么,可能是看錯了。”楊牧云收回目光,方才一個人影閃入一間鐵匠鋪子,很是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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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四牌樓大街邊有一個鐵匠鋪子,“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傳出老遠,鐵匠師傅姓姜,四十開外的年紀,黑紅黑紅的臉膛,身材壯健,手下帶著兩個小徒弟,每天忙得連軸轉,一件件鐵器都在他們叮叮咣咣的敲砸中成型,然后擺放在屋外售賣。
姜家鐵鋪在京城里很有名,從姜師傅他祖父算起,到他這里已是第三代,姜家鐵鋪打出來的鐵器結實耐用,價格公道,在整個西四牌樓大街是獨一家,京城里很多人家用的鐵鍋、鋸子、錘子、菜刀都是出自這里。
打鐵的屋子里沒有點燈,這不奇怪,爐子里的火日夜不息的燒著,映得屋子里發光發亮,自然不需要再點燈。
姜師傅和一個徒弟赤膊上陣。在鐵砧子上,姜師傅掄大錘,敲;徒弟持小錘,點。一老一少,一敲一點,一濁一清,那節奏就像敲打一件樂器。另一個徒弟蹲在灶膛前推拉風箱,呼哧呼哧聲中,火焰竄得很旺。燒紅的炭在風力下一閃一閃,似乎要熔化成水。鐵砧子旁放著一只大木桶,里面盛著冷水。每打幾次鐵,姜師傅都要用鉗子把正在打制的鐵器入水冷卻,行話里叫淬火。淬火可以使其硬度增強,以后會更耐用。淬火后還要回火,就是在爐子里繼續燒,燒紅后放在鐵砧上再敲打。打一件鐵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最少的需要一天,最多的甚至要幾個月。
打制完一件鐵器,姜師傅抓起搭在肩膀上的布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然后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氣,正要接著打制下一件鐵器。門簾一掀,飄然進來一人。
姜師傅抬頭瞇著眼睛看去,見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鼻梁高挺,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發束白色絲帶,身穿一件寶藍色軟綢長衫,腰圍玉帶。
那少年的一雙劍眉斜插入鬢,璀璨的星眸一霎一霎的向姜師傅看來。
“這小相公,比附近燕春樓里最漂亮的小娘們都生得俊俏。”姜師傅心下暗道,走上前作了一揖,說道:“這位公子,請問是要打制東西么?”
“你姓姜?”美少年盯著姜師傅問道。
“正是。”
“整條街上都說你這里打制的鐵器最好。”美少年一笑,從腰纏的玉帶里抽出一把長劍。
姜師傅臉色一變,向后退了一步。
“別誤會,”美少年手握劍柄,劍身朝下向姜師傅遞了過去,“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把這柄斷劍接續上。”
“斷劍?”姜師傅心下一定,接過劍仔細看去,果然劍尖處斷了一截。
“這是斷刃。”美少年又遞過去一截三寸長的劍尖,姜師傅接過一對,果然嚴絲合縫,合為一體。
“怎么樣?能接上么?”美少年看著姜師傅緊鎖的眉頭問道。
“我這里不打造兵器,”姜師傅看了那美少年一眼,“幫人打制兵器需要向順天府備案,取得打造許可,請問公子......”話還未說完那美少年取出一塊腰牌在姜師傅面前一晃,姜師傅瞬間臉色大變。
“我不需要順天府的許可,你明白了么?”美少年淡淡的說道。
“是,原來是錦衣衛的大人,”姜師傅彎腰笑道:“這里太臟太嘈雜了,請大人隨小人到里面說話。”
......
“真是一把好劍!”在鋪子里間的一間小廳里,姜師傅仔細的察看了一下那兩截斷劍,面目凝重的說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