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說道:“頭兒,不是堂上要提審犯人,而是宮里來人要問欽犯鄧恩廣的話。”
“宮里來人?”關爍瞇著眼向前看去,來人大紅袍服上的麒麟在牢里陰暗的燭光下熠熠生光,“不錯,是宮里的禁衛官,”他點點頭,向來人的面部看去,不由渾身打了個激靈,瞇縫的眼瞬間張得老大,“您、您不是兵部的楊大人么?”
“正是,”楊牧云見是他這個老熟人,臉上掛起一絲笑容,“關大人,我們又見面了。”
......
“楊大人,您請這邊走,”關爍滿臉堆笑,在前面引著路,“楊大人不是在兵部當差么?怎么又到了宮里?”
“既是當差,在哪里不一樣?”楊牧云笑了笑,“都是為朝廷效力,皇上一句話,咱便調進了宮里。”
“這么說,大人是得了皇上的恩旨?”關爍一臉羨慕,“能在皇上身邊效力,大人前途無量啊!”
“哪里哪里,不過是為皇上跑腿罷了。”
......
刑部大牢的甬道仍然是那樣的幽暗深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楊牧云正走著,突然身形微震,頓住了腳步。
“楊大人,你這是......”關爍見他臉色微變,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左邊的一間獄室。而那里面空空如也,一個人影皆無。
“這里面以前應該關著一個人吧?”楊牧云若有所思的說道。那次自刑部大牢出來時,無意間看見里面坐著一位對他來說熟悉至極的人,他身上的衣衫漿洗得很干凈,沒有一絲褶皺,因為他是面壁而坐,看不見他的面貌,但是那個身影他一輩子也忘不掉。
“應該是吧?”關爍叩了叩自己腦門,“這刑部大牢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多了,我也記不清那么多,聽大人這么一說,我好像有點兒印象了,上面讓在這里單獨關一個人,那個人很怪,每天只是呆呆的面壁而坐,連動都不動一下......”
“那個人呢?現在哪里?”楊牧云連忙問道。
關爍搖搖頭,“不知道,前兩天好像別的衙門來人把他給提出去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好像大人上一次出去時就關注過這個人,不知......”
“我只是隨便問問,你想多了,”楊牧云打斷了他的話,“快領我去見那個欽犯吧!”
......
甬道盡頭一間異常幽暗的囚室里,關著一位身穿月白色囚衣,披頭散發,頷下無須的人,他大約四十出頭,滿臉污垢,神情呆滯,蹲坐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根小棍不住的在地上畫圈子。
他便是王恭廠的總管太監鄧恩廣。
囚室的門“吱嘎”一聲開了,里面光線變亮了些。一個聲音高聲說道:“鄧恩廣,宮里有位大人來問你話,你要好生答著!”
“宮里來人了?”鄧恩廣心中一動,停下手中的小棍,抬頭看去,映入瞳仁中的是一位身穿大紅麒麟服的禁衛官,眼神一黯,又垂下頭去。
“你這是什么態度?”關爍喝問了一句,轉而對楊牧云諂媚的笑道:“這個人就這樣,不管誰問他話,都跟傻了一樣,一個字都不肯吐一句,依我看,也只有用刑......”
“好了,你下去吧,”楊牧云向他揮了揮手說道:“別忘了把門關上。”
“是,楊大人。”關爍低頭應了一聲,出去時“哐啷”一聲,把厚重的木門給帶上了。
囚室里一時寂靜無聲。
楊牧云繞著鄧恩廣走了一圈,見他不住的在地上畫著圈子,眼皮也不抬,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般。
“咳......鄧恩廣,你可認得我么?”楊牧云輕咳一聲,打破了這件囚室的寧靜。
鄧恩廣緩緩抬起頭,瞇縫著一雙渾濁的老眼向楊牧云看去,只覺這位年青的禁衛官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茫然的搖了搖頭。
“你既然想不起,我就提示你一下,”楊牧云見他一臉頹喪之色,與那時所見的趾高氣揚截然不同,便壓低聲音說道:“數日前,我當時是奉的兵部的差遣來王恭廠檢視火藥的生產進度,你可記起了么?”
“你......就是兵部的那位員外郎?”鄧恩廣喃喃的說道。
“看來你的記性不錯么,”楊牧云見他開了口,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鄧公公當時不過只看了我一眼,就能記起,著實不簡單吶!”
“那日我壓根就沒將你放在眼里,你一定很記恨咱家吧?”鄧恩廣垂下頭又擺弄起了那根小木棍。
“哪里,鄧公公的品級比我高,我初來乍到,你沒將我晾在一邊,我就已感激不盡了。”楊牧云和顏悅色的說道,他們之間就像閑話家常,一點兒也沒審問的意味。
“楊大人寬宏大量,不與咱家計較,咱家這里向你道聲謝了,”鄧恩廣用木棍在地上畫了個大大的圈子,在里面輕點了一下,“楊大人此來,可是奉皇上的旨意送咱家上路的?”
“鄧公公此話怎講?”楊牧云淡淡一笑,“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讓自己脫罪么?”
“脫罪?”鄧恩廣輕笑一聲,“私通韃子,倒賣火藥,咱家就是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皇上砍的,還能想著去脫罪?”
“既如此,皇上還留著你這條命作甚?”
“這你得去問皇上,咱家又如何知道?”鄧恩廣靜靜的說道。
“皇上是覺得有些事你沒交代清楚,如果你能夠交代清楚,說不定皇上真能夠網開一面。”楊牧云看著他說道。
鄧恩廣神色不動,“咱家還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楊大人不妨明言。”
“鄧公公何必明知故問?”楊牧云悠悠道:“難道你就不想把背后主使你私通韃子的那個人招出來么?這個黑鍋一個人背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王恭廠的火藥我一個人就可以把它倒賣出去,還用得著誰主使?”鄧恩廣哂笑一聲。
“是么?”楊牧云目光一閃,淡淡道:“那你倒賣火藥所得的錢財呢?為何遍搜你的住處卻沒有尋見?”
“咱家與韃子那方的人約定,下次交易時將銀錢帶來,誰知沒等到下次便東窗事發了。”楊牧云解釋道。
“鄧公公做事還真是老道,”楊牧云輕嘆一聲,“韃子交易給你的恐怕不是銀錢,而是金砂吧?”
鄧恩廣身形微微一震,臉上恬淡的表情消失了,地上的圈子畫了一半便驀然停住。
“鄧公公這么信任他們,”楊牧云看了一眼他臉上的表情,繼續道:“他們也不能不講義氣,要知道鄧公公你可是擔著天大的風險,不能及時銀貨兩清的話,下次還如何再做交易呢?”
鄧恩廣的臉登時僵住了。
楊牧云侃侃而言,“鄧公公你這邊準備的貨是出了問題,可責不在你。而他們那邊準備的用于結清貨款的金砂也已經運進了關里,鄧公公,你說那金砂來了會交給誰呢?”
鄧恩廣不答,握著木棍的手一緊,“啪”的一聲,木棍被生生折為兩斷。
“交給鄧公公你么?可你卻身在刑部大牢,交給盔甲廠的黃公公?可他卻已經死了。”楊牧云悠然一笑,俯下身子對他說道:“兩位大人物一死一囚,可這金砂還是有人能夠接收,鄧公公就真的不想說出他是誰么?”
“你既已知曉,又何必再問咱家?”鄧恩廣的臉色有些發青,顯然已是有些沉不住氣了。
楊牧云心中一喜,但臉上卻不動聲色,“我這里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你那里招不招供是另一回事。就算主謀授首,你這里也少不了一張親筆供狀......”說著放緩語氣,“你若認罪態度誠懇,皇上對你網開一面也不是不可能。”
鄧恩廣現在心中備受煎熬,楊牧云半真半假,虛虛實實的一番話打亂了他的心緒。說實話,他并不想死,他還幻想著那個人會救他,誰知......他闔上雙目,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罷罷罷,大勢已去,自己心里還堅持個什么,如真一五一十將那個人和所有的事全部交代出來,說不定真像這位年青的禁衛官所說,皇上會留他一條命......”他睜開眼,似乎下定了決心,嘴唇翕動了一下,正要開口......
“吱嘎”一聲,門開了......
楊牧云眉頭一皺,向后喝道:“不是讓你出去候著么?誰讓你進來的?”目光一凝,見是一名獄卒,手中提著一個食盒。
“大人,吃飯的時間到了,”獄卒躬身笑道:“小的是專門來給犯人送飯的。”
“好了,把飯放下便是,快些出去,本官還有話要問。”楊牧云壓住心中怒氣說道。
“是,大人!”獄卒慢吞吞的打開食盒,將里面的飯菜一一拿將出來......
楊牧云蹙了蹙眉,正待呵斥他退下,陡然見到食盒中射出一道烏光,徑直朝著鄧恩廣面門飛來。“不好!”楊牧云不及思索,一腳向鄧恩廣踢去。
“啊呀!”鄧恩廣猝不及防之下,被楊牧云一腳踢翻。“嗤嗤——”那道烏光盡數釘在鄧恩廣的肩頭,原來是一蓬鋼針,那蓬鋼針烏黑發亮,在燭光下泛著藍光,一看便知上面抹有劇毒。
人影一閃,那獄卒動如脫兔,飛身向囚室外奔去。
楊牧云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踢在門板上,囚室的門在那條人影飛近之前“哐啷”一聲合上了。
那條人影見門已被堵死,迅即退后幾步,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兩把雪亮的短刀,不待楊牧云拔刀,便揉身而上,一刀戳向他面門,一刀直刺他胸口,勁風颯然。
楊牧云身體貼著墻壁疾忙滑開。
“叮——”一柄短刀戳在囚室堅硬的石壁上,火星四濺。另一柄短刀甩出一道光弧,劃向楊牧云頸側。
“嗤——”楊牧云躲得慢了些,刀鋒劃過他的肩頭,將他的衣衫劃開了一道口子,所幸沒傷到皮肉。
楊牧云悚然一驚,“嗆”的一聲,刀已出鞘。“當——”堪堪架開了另一柄短刀的致命一擊。
兩人就在囚室中打斗起來,這個裝扮成獄卒的刺客身手不弱,一對短刀在手中使得迅若疾風,楊牧云雖持刀在手,卻一時奈何不了他。
七八招過后,楊牧云漸漸穩住心神,出招的速度逐漸加快,將對方的凌厲攻勢一一化解。
“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潛入這里刺殺鄧公公?是誰派你來的?”楊牧云嘴里問著話,手上卻不停。
對方不答,陰鷙的雙目瞪視著楊牧云,一雙短刀使得如狂風暴雨般在囚室內劃出片片刀影,向著楊牧云周身要害招呼過去。
“叮叮叮——”楊牧云身形如陀螺般疾速轉著圈兒,單刀使得風雨不透,將劃向自己的千百刀影逐一擋下。
“嘡——”的一聲,那刺客手中的一柄短刀被楊牧云大力劈出的一刀磕的脫手而出,砸在墻上掉落于地。
那刺客身形暴退,貼墻而立。
楊牧云雙手握刀,一步步向他緊逼而來。
“楊大人,你還好么?”囚室外傳來關爍的聲音,他聽出不對,便叫來一群獄卒圍在門口。但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不敢貿然推門而入。
“你們誰都不要進來!”楊牧云大聲喝道。目光卻緊緊盯在那個刺客身上,“此時此刻,你還想逃么?”厲聲道:“放下你的刀,本官不殺你!”
那人嘴角微微上揚,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楊牧云一怔,心中暗道一聲:“不好!”縱身向前一躍,左手抓向他下顎......可還是晚了一步,那人嘴角已溢出鮮血,雙目圓睜,瞳孔里的光芒漸漸發散,靠著墻壁的身體緩緩向下軟倒......
“竟然服毒自殺了?”楊牧云身上不寒而栗,轉身向鄧公公看去,只見他躺倒在地,臉色轉成灰黑色,像涂了一層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