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楊牧云與周子垕席地坐于黃河之濱,浩浩蕩蕩的黃河之水在兩人身邊流過,借著滿天繁星發出的璀璨光芒,兩人推杯換盞,開懷暢飲。
“賢弟那日不告而別,可讓愚兄好找。”周子垕嘆道:“能在科場再次相遇,也是有緣。來,為我們的再次相遇干一杯。”
“周兄客氣了。楊某何德何能,讓周兄如此記掛在心。”楊牧云與他一碰酒盅,嘴角微微勾起,“周兄家世顯赫,為何一定要走科場這條路呢?”
“嗯?”周子垕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袍袖一撩,眼中精光閃爍,“楊賢弟滿腹經綸,畢生所學不能一展于科場,那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那周兄以后有何打算?”楊牧云給他滿上酒,一臉微笑的問道:“如能順利中舉的話,來年開春是否會到京師一行呢?”
“京師?”周子垕不禁搖頭苦笑,“我縱有一腔報國之心,奈何無報國之門,”看了一眼楊牧云,“今年考卷中的那道策論題,不知賢弟是如何答解的?”
“我大明如日中天,國勢方張,正當播國威于四方,如何能讓區區蠻夷所挾制?”楊牧云端起酒杯,“當今皇上自繼位后,一直想要開拓進取,我等臣民自當輔助皇上成為一代雄主。”
“哦?”周子垕臉現詫異之色,“不過一固邊之策而已,如何能綻露圣上的開拓雄心?”
“周兄難道不知么?”楊牧云喝了幾杯酒,微露醺醺醉意,說起話來也越發激動,“宣德二年,朝廷放棄交趾;宣德五年,朝廷撤守開平;宣德九年,朝廷將奴兒干都司由黑龍江口的奴兒干城內遷至遼東開原......”楊牧云臉頰潮紅,微微頓了一下,“如今的大明比起太宗時代,不可同日而語,正因如此,云南麓川土司想效仿安南,脫離大明。當今圣上態度堅決,數度派兵,對平叛不遺余力。一掃先帝在位時的妥協退讓,實乃開拓之雄主也。”
“楊賢弟不過一介書生,也想提刀掣馬,馳騁疆場么?”周子垕聽他說得豪氣干云,不由持杯笑道。
“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若不能效仿班定遠投筆從戎,快意疆場,豈不白來人世一遭。”楊牧云慷慨激昂的說道。
楊牧云一番話說得周子垕眼睛一亮,仿佛一腔熱血也要跟著沸騰起來。但轉瞬間,他的眼睛漸漸黯淡下來,似乎有什么擁塞在心中揮之不去,郁悶之下,一氣干盡杯中酒,垂首不語。
“周兄好像有心事?”楊牧云盯著他,提起酒壺幫他把酒滿上。
“我很羨慕你,”周子垕臉上帶有一絲自嘲,“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要去做的事,而我卻不可以,我背負的東西太多了。”
“我能幫你么?”楊牧云在他面前一揚酒杯。
“你幫不了我,”周子垕一臉苦笑,“我的祖先為他的后世子孫劃了一個圈子,規定他們除了吃喝玩樂外,別的什么都不能做。”接著一聲嘆息,“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普通百姓,可以不必受那些痛苦的拘束。”
楊牧云默然,或許這就是一個人的命數,他可以在其中苦苦掙扎,但卻擺脫不了。
幾杯酒下肚,楊牧云的眼神也變得模糊起來,“奇怪,怎么盤中的菜肴少了許多?”他揉了揉眼,心中暗道奇怪,“我和周兄只顧著喝酒談心,沒怎么動盤中的菜肴,怎么很多菜就憑空消失了?”正疑惑間,只見盤中的一只雞腿像活了一樣緩緩向盤外挪去。
“什么鬼?”楊牧云疾忙伸手探去。
“呀——”只聽一身尖叫,楊牧云扣住了一截干瘦如柴的手腕,他面前,是一個衣衫襤褸、滿臉菜色的少年。他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手中還攥著那只雞腿,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滿是恐懼之色。
“老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少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扣頭。
“你是什么人,為何鬼鬼祟祟到這里行偷偷摸摸之事?”楊牧云臉一寒,厲聲喝道。
“老爺,小的是歸德府寧陵縣丁家村人,那里黃河決口,我們整個村子都被淹了,全家只有小的和妹妹逃了出來......”
“黃河下游決口了?”楊牧云一驚,和周子垕互相對視了一眼。
“是的,小的不敢撒謊,”少年依舊磕頭如搗蒜,“我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妹妹快餓得不行了,不得已才做如此下作的事,還請兩位老爺放過小的,小的以后再不敢了。”
“黃河決口,遭災的人多么?”楊牧云問道。
“這......”少年一愣,隨即答道:“別的地方不知道,我們寧陵縣大部被淹,災民們都向開封這邊來了。我們丁家村在寧陵縣最西邊,所以我們這個村的災民到得最早。”
“好了,你別害怕,”周子垕拉起那個少年,和顏悅色的說道:“這些東西你拿去,你妹妹應該餓壞了吧?”說將席上的菜肴全部推到那少年的面前。
“謝謝老爺,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少年嗚咽道。
......
看著那個衣衫襤褸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幕中,周子垕憂心忡忡的說道:“寧陵一地遭災的民眾恐怕不下數萬,再加上其它的地方......”
“應該會有十幾萬乃至數十萬災民,”楊牧云看了他一眼,“他們可能都會向開封涌來。”
“我得回城去了,”周子垕面容一緊,向著楊牧云拱手一揖,“今日跟賢弟一席話,甚是痛快,他日有暇當再痛飲一番。”
兩人正說著,一串火龍似的火把向這里快速移動過來。
周子垕一見不禁臉色一變。
來人似乎都騎著快馬,轉瞬間就來到了兩人面前。當先兩人一身戎裝,身穿皮甲,看裝束是周王府的衛士,他們一見周子垕連忙翻身下馬,躬身便拜,“小的參見世子殿下!”
“世子?”楊牧云愕然看向周子垕,他早已猜到這周子垕大有來歷,但沒想到居然是周王府的世子,那么他自然也不姓周了,應該姓朱才是,他的真名是......朱子垕?
周子垕側目對他微微一笑,然后一臉威嚴的對著那兩個衛士說道:“起來吧!”
“謝世子殿下!”那兩名衛士站起身來,其中一名衛士拱手說道:“世子殿下,王爺現下到處派人找您,二殿下、三殿下還有郡主殿下都在到處找您......”正說著,陸續有人騎馬過來拜見周子垕。
“大哥——”兩人翻身下馬直沖過來,在周子垕面前躬身施禮。
楊牧云驚異的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人是朱子埅,而另一個在他前面的人臉頰瘦削、鼻正唇薄、目似朗星,赫然是王府里和天清寺中兩次遇見過的那位紅袍公子。
他們在周子垕面前恭恭敬敬,執禮甚恭,朱子埅是三殿下,那紅袍公子想來就是二殿下了。
“大哥,總算找到你了,”紅袍公子臉現欣喜之色,接著焦急的說道:“趕快跟我們回去吧,父王因為見不到你,不知有多著急呢!”
“我知道了,”周子垕轉過身對著楊牧云歉然一笑,“楊賢弟,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我便是周王府的世子朱子垕。”
“周......哦不,朱兄不便對我言明,一定有你的道理。”楊牧云拱手一禮,“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你會是周王府的世子殿下。”
“希望我們下次見面,還可以在一起開懷暢飲。”朱子垕向著楊牧云一抱拳,“后會有期。”轉身跨步而去。
“楊公子,”朱子埅瞄了一眼大哥的背影,故意落后幾步說道:“天已晚,你跟我一起回王府吧。”
“謝三殿下好意,”楊牧云微微一拱手,“我想在這里多待一會兒,殿下請自便。”
“那我先去了,”朱子埅只得頷首說道:“楊公子多注意保重身體。”
眾人簇擁著朱子垕漸漸遠去,楊牧云眼見繁星般的火把消失在夜幕深處。
“堂堂世子,竟然像一個平民一樣渴望在科場上證明自己,”楊牧云一聲感嘆,“可見他是多么想擺脫自己身上的王室烙印。”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努力改變自己的方式,可朱子埅出身王室,連選擇改變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不知是讓人感到同情還是讓人覺得悲哀。
楊牧云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口中喃喃自語:“沒想到那個紅袍公子居然就是周王府的二殿下,不知他跟涵依王妃之間有什么秘密,從年齡上來說,他們兩人倒更像是一對璧人。他們兩人之間要是真的有私情的話......要是讓王爺知道,可是大大不妙。”
“別說王爺,就是讓你知道了,也是很不妙的。”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楊牧云霍然轉身,只見兩個黑衣蒙面人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后。
“你們是誰?”楊牧云退后兩步,一摸腰間,心頭不由一沉,由于要去貢院參加科考,繡春刀并未戴在身上。
“我們是誰到不重要,”一個黑衣人桀桀一聲怪笑,“重要的是,你快要變成了一個死人。”
“老六,有件事我感到有些奇怪,”另一個黑衣人說道:“他明明被旗主下了魂飛幽冥散,怎么捱到了現在都沒有毒發的跡象?”
“是有些古怪,”那個叫老六的黑衣人目光一陣閃爍,“按說旗主她是不應該失手才對。”
“旗主?”楊牧云心念電轉,不禁脫口而出:“你們是觀音教的。”
“你......”兩名黑衣人眼中同時身形一震,“......怎么知道的?”
“派人暗殺于大人和年大人的也是你們觀音教所為吧?”楊牧云臉一沉說道。
“你很聰明,竟然被你猜到了,”叫老六的黑衣人眼中寒芒一閃,“你能擊敗駱翔的火云劍,看來是有兩下子的,可惜不知道能不能在我們弟兄倆手中的陰陽刀討得便宜。”說著嗆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單刀,老遠都讓人感到寒氣逼人。
“老四,亮兵器吧!速戰速決,我們還要提著他的腦袋去見旗主呢!”老六冷森森的說道。
“好——”老四手腕一抖,嗆的一聲亮出一柄漆黑如墨的單刀。
“你們旗主是誰?能告訴我么?”楊牧云見他們兩人步步逼近,不由問道。
“你想知道?”老四一陣獰笑,“也罷,在我們弟兄的陰陽刀下,從未有活口,不妨告訴你,讓你當個明白鬼......”
“老四,廢什么話,”老六冷喝一聲,“旗主的名諱,也是能夠說給他聽的?”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楊牧云眼睛一轉,突然說道:“你們旗主便是周王爺身邊的涵依王妃,是也不是?”
“居然又讓你猜到了,”老四手中漆黑如墨的單刀劃過一道幽冷的弧線,“你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你太聰明了,要知道,聰明人可都是不長命的。”
“那可未必。”楊牧云說完,轉身朝著黃河邊狂奔而去。
“不好,他想逃,”老四揮舞著手中漆黑如墨的單刀,“快截住他,千萬不要讓他跑了。”
話未說完,老六的身形已經騰空而起,“呼”的一下如一只飛天蝙蝠一般掠過老四的頭頂,然后穩穩地卡在楊牧云的面前,一道寒芒如閃電般向楊牧云胸前劃去。
楊牧云腳步一頓,飛快向后撤去,這時老四也飛身過來,漆黑如墨的單刀直貫楊牧云后背。
楊牧云身形向旁一斜,堪堪躲了過去,不等對方變招,便向著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沒用的,”老六像是算準了他一樣,又鬼魅一般攔在他的必經之路上,“還沒有人能夠逃脫我們弟兄陰陽雙刀的追殺。你如果乖乖站著不動,沒準兒我們會讓你死得痛快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