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茶水的時候, 李青文看到私塾的徐夫子正在跟李青勇說話,等到他結賬離開,李青文才找到李青勇問。
“是咱們鋪子的老主顧了,聽我哥他們說, 在西城時便時常光顧咱們, 今年又到這邊來了,還夸咱們東城新鋪子選的好, 寬敞……”李青勇這般說道。
想想私塾的伙食, 李青文旬假結束前也吃了一盆羊骨頭才離開。
本來他能吃更多的,但是怕吃多了上火, 故收斂了幾分。
出城的時候,李青文特意去尋之前那個官兵,但卻沒有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去治病了。
每次旬假, 李青文都是離開的最早,回去的最晚的,跟他這樣的學子有很多, 回去的路上,李青文就碰到不少喝醉的, 渾身胭脂味道, 在哪里喝的酒不言而喻。
回到私塾,李青文看到花圃中不少人彎腰摘取花瓣,應該是要做花茶。
不光李青文,朱祖元也靠在窗前看那些干活的人, 他有感而發, 順便吟詩一首。
干活的里面大都是附近的農戶, 因為有些不一樣的口音, 李青文特意去問有沒有并州的,他還沒忘記,自己答應鄉親們找他們的親人。
但是,這里面沒有他要找的人,不過外郊的農戶告訴李青文,之前不少并州流民都聚到了碼頭那邊找活干,在那里可能尋的到人。
碼頭離這里幾百里,來來回回要好幾日,李青文這個節骨眼去不了,便讓人把信兒給三哥捎去,讓他找人去瞧一瞧。
進入七月,私塾的氣氛更緊張了,晚上不少學堂都掌燈,一直到天明。
李青文還是一樣的休息和學習,知道確切的考試的時間,讓頭腦黎明時便保持清醒,以此來更好的應對接下來的考試。
朝廷開科考試種類繁多,秀才科、明算科、明法科、明經科、進士科等等,參加進士科和明經科的讀書人占了八成以上,明經科最容易,因為大梁重進士,李青文就跟二哥一樣選擇考進士科。 (注:1)
鄉試和省試考的相差無幾,都是貼經、雜文,策問三場,貼經類似前世的填空,范圍是大經兩本《禮記》和《左傳》,中經一本《儀禮》,小經兩本《尚書》和《周易》,雜文有詩、賦、箴、銘、議、論等,策問五篇,針對國家的律法、政務等等提出問題并作答。(注:2)
貼經這門考試對于李青文來說是最簡單的,因為他早就把這些書背的滾瓜爛熟,策問的話,他從二哥的筆記中尋到了眉目,自擬了幾十個題目,做了上百份的應答,詩賦是短板,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補上來的,對于這一科,不求文采斐然,只求工整,帶些韻味就夠了。
考前,李青文將學習的重點放在策問上,根據之前的三次鄉試,這個是非常重要的,畢竟朝廷選拔學生是要做官的,做官就涉及處理實務,策問便是考驗讀書人是否有治理之才。
第一次聽說考這些內容時,李青文就知道考試不像前世的高考,更像是考公。
李青卓一直替秦大伯和程大伯往邊城傳遞書信,每次秦林也都單獨寫給他,今年,李青文也收到了秦大伯的信。
信中鼓勵他好好讀書,另外將他們在州府遇到的種種事務和應對,簡單的同他講一講,每次都是厚厚的一疊,這個對于李青文做策問大有裨益。
畢竟他們是施政者,所有的決定和舉措都會影響一方百姓,更具有參考意義。
另外朱知府任期將滿,他們年前將回京城,如果有機會,會去邊城一趟。
私塾的南瓜還在長,李青宏種的先下來了,他在郊外租了幾畝地,專門種菜,平時一直有人照料著。
杜老頭往東城拉了十幾盆花,拉回來不少南瓜,他都沒回家,徑直來到雪音私塾。
李青文之前答應過他,下堂后,換了衣服去了私塾的廚房,做了咸蛋黃焗南瓜、干燒南瓜、南瓜蒸肉、紅糖南瓜圓子、南瓜紅棗發糕、南瓜餅、南瓜湯……
因為有人幫忙,李青文花了一個多時辰做了個南瓜宴,拉來的南瓜一個沒剩下。
杜老頭一邊說著好吃一邊嘆氣后悔,真該先回家一趟,哪怕留下幾個也成啊,這下好了,全軍覆沒。
孫振望問他有完沒完,許諾以后還他幾個,杜老頭才砸么嘴停下來。
桌上其他人可都高興的很,清新微甜的新鮮好東西,可口的很,這樣的天氣吃起來一點都不膩。
這一頓飯,除了杜老頭以外,都是私塾的人,不過大都是夫子,只有李青文一個學生,所以吃到最后,諸位夫子都問李青文準備的如何,這次考試有幾成把握……
李青文心里叫苦不迭,面上還得一派敬重,后來還是老杜頭開口,說他受累了,趕緊去歇歇,李青文這才安然離開。
考試前十天,李青文去了月北私塾,分別聽了國子監出來的幾個夫子講的課,過來旁聽的人很多,原本在屋里,后來不管是夫子還是學生都出來了,一圈一圈的圍了好多道。
幾天下來,幾個夫子嗓子都啞了,實在是辛苦。
這些日子,私塾的飯菜變好了些,傍晚之后就謝絕外面的游客來花圃,為了讓應考的學生們能睡個好覺。
李青宏隔天便出城來看李青文,問他想吃啥,做不來的便去城里吃。
考前可不好更改三餐,要是吃壞了肚子,那可是麻煩了,李青文反過來勸三哥不要緊張,沒事的。
他前世參加過無數的大考小考,如果說考試如同喝水有點夸張,但真不咋緊張,平時該學的學了,該背的背了,到時候就看出題和臨場發揮了。
相反,李青文還有幾分期待,想看看自己如今的水平都在一眾讀書人中如何,雖然考試不能代表全部,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途徑來比較。
應考前,李青宏去廟里上了香,給弟弟和二哥祈福,希望他們兩個一切順利。
八月的鄉試,所有的州縣同一天開考,京城外面的各個私塾考試屬于京兆府的學子,元年時有一千多名同考,今年則有三千多名參加考試。
因為各個州縣的讀書人涌進京城,京兆府取解的人數自然就多。
人數倍增,李青文等人在京城內城貢院考試,六學三館的學生在東院,他們在西院。
開考時間早,為了省事,提前幾天,學生們便紛紛從各個私塾學院入住到貢院附近的客棧,動作晚的,沒空房間了,不得不落宿外城和內城的城門附近。
能近幾分是幾分。
李青宏早早的給弟弟訂了房,因為家里有個之前考過一次的,算是早有準備,并沒有慌張。
開考前的晚上,李青宏和李青勇過來了,李青卓因為忙于事務,并沒有過來。
結果,當天晚上,李青文正常入睡,李青宏和李青勇直挺挺的挨到早上,連翻身都不敢,生怕會驚到李青文。
如往常一般起床,檢查了筆墨、硯臺和水、干糧等等,三個人往貢院走去。
貢院在內城的東南方向,分東西轅門,李青文他們這些人要從西門進,太學的學生則在東門候著。
經過大門時,“貢院”的墨子匾尤其明顯,旁邊設有御筆親書的牌坊,除卻應考的學生,其他人等都被攔在門外,門口有官兵把守,學生們可以提前入場,前面已經有人在搜身了。
告別了緊張萬分的三哥和李青勇,李青文排到隊伍里,跟著前面的向前挪步,配合官兵解開衣襟,搜查衣服和籃子。
八月的酷熱還沒散去,大家穿的大都單薄,檢查完畢后,跟著人魚貫而入。
進到公堂時,李青文特意看了看兩側的楹聯,聽說是前朝書法大家所寫,快速的瞻仰了幾眼,果然瀟灑肆意。
考房外面立著幾重木柵欄,待到開考后,每間房都會被封死。
每間房子外面掛著木牌,找到自己考試的地方,進去后,再尋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等著卯時開始考試。
考試的地方跟私塾的學堂有點像,都是一排排的案桌,一人一桌,就是距離稍遠一些,不管是前后還是左右。
待到身上的薄汗褪去,屋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排的座位,這里面李青文一個認識的都沒有。
鼓聲響起,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鄉試卷發下來,李青文從頭到尾瀏覽一遍,沒看到眼生的,又仔細看了第二遍,確認了每個位置的答案后,才開始磨墨。
李青勇難得來內城一次,來之前,興致沖沖的準備四處瞧瞧,但此時卻蹲在貢院的門外,腿肚子一直轉筋,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么多人進去,聽說只取十幾個人,立刻就蔫了,太難了,要跟那么多人一起比試。
李青勇是識字的,畢竟被爹娘按著在邊城的學堂學了一段時日,但是他翻看過李青文的書,好家伙,全是字,多看幾眼都眼暈。
雖然不知道到底考什么,但拿他明白的種地來說,要是幾千個人一同比扶犁杖、點籽或者薅草,干完活不難,但是想要在前十幾名,眼前發黑啊。
所以,他現在不但為里面的李青文,也替自己將來讀書的兒子開始操心了。
鼓聲再次響起時,所有人放下手里的紙和筆,監考官將試卷收上去,當著所有人的面,用白紙封上考生的姓名、籍貫等等,待彌封結束,屋里人才能起身。
跟進來時一樣,一群人從各個房間中出來,向著出口而去。
李青文出來的算是早的,在外面一干等待的人中,尋到了三哥和李青勇,三人一起回客棧。
因為客棧里住的大多數都是應舉的讀書人,這兩天又是掛燈籠,又是改菜名,都是取高中、登科這些吉祥的名字,李青文對此無感,叫甚么都沒差,只要不漲價就行。
三場考試連著,李青文回到客棧,一邊喝粥,一邊翻看自己和二哥的所有詩文和賦文。
第二場的雜文考試,是李青文到京城后下最多功夫學習的,也是他把握最小的一科。
之前的兩年鄉試,雜文考的都是詩和賦,所以私塾里重點教了這兩種,李青文做的詩和賦夫子給的評價是中上等,意境有之,靈氣不足。
對于這點,李青文覺得自己受了前世的理科生經歷所影響,即便再苦學幾年,恐怕在這方面進展也緩慢。
因為早就心里準備,第二日考試時,看到果真是格律詩和甲賦,李青文也沒甚意外。
格律詩他們平時多意五言六韻十二句練習,因為沒有限制韻,李青文就把自己被夫子夸獎的一首詩,精改之后謄抄到上面。
賦題講究對仗工整,押韻準確,比詩詞難多了。
李青文書《北行賦》,第一段寫的是,旅人北上,秋風肅殺,前路茫茫,第二段描寫踏出印滿戰爭痕跡的關口,漫天白雪,冷霜欺木,第三段則寫冰雪千里,行路艱,百獸走,埋白骨的種種,第四段,冰封寒嘯之中,旅途盡頭,梅花落雪,轉眼春。
這是李青文十三歲那年隨著江淙去往邊城一路的感想,當年的心境如今只記得二三,隨著洪州的府兵被赦免,回頭再看當年的經歷,絕望和艱難少了些,更多的是到達后的驚喜。
無盡旅途的絕望中的希望和暖意,以及絕處逢生的驚喜。
因為是親身經歷,這首賦中摻雜了感情,比別的更加生動幾分。
不比第一天的游刃有余,第二天,李青文放下筆時,后背都濕透了。
他寫好后,考場里突然暗下來 ,陰云蓋頂,要下雨了。
因為黑,考場里點起了燈,李青文已經檢查過,一直到鼓聲響起,他都沒有再動筆。
第二日的考試剛考完,下了暴雨,雖然熱氣被驅散了,但雨水把人淋個精透,待三個人跑回客棧時,從頭到腳最少能擰下半盆水。
好再客棧里的人都是機靈的,早早的備好了溫熱的洗澡水,三人輪番洗干凈。
一下雨,就多了幾分涼意,李青宏洗完澡特意給李青文要了姜湯,怕他受涼。
結果,睡了一晚上,李青文神清氣爽,李青宏和李青勇兩個人反倒啞了嗓子,額頭發燙。
外面的雨還沒停,李青文堅決不讓倆人去送自己,在考試之前,請了大夫給他們看病問藥。
他們倆體格不差,不至于因為一場雨就病倒,只是這兩天太過緊張,沒睡好,精神不濟,所以沒擋住邪風。
披著蓑衣到了考場,李青文的袖子和褲腿還有是有些濕,時間還早,他用帕子仔細擦干凈,尤其是手,卷面整潔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對于時務策這種篇幅長,字數多的考試。
時務策是三場考試中最沒有懸念的,依舊是任選五題,自問自答。
李青文第一篇寫的就是救濟賑貸、設立常平倉,風調雨順時朝廷和各地官府大量收糧食,價格不要太低,以免米賤傷民,災害時放糧出倉,抑制商戶對糧食價格的推波助瀾。
第二篇是腐熟的糞肥和綠肥的使用,并州和洪州就不用說了,據李青文從邊城的官兵口中得知,大梁各地對糞肥不太重視,土地一茬茬的長莊稼,很容易耗盡肥力。
第三篇建議減免稅賦,因地定賦重,第四篇明黜陟,第五篇各地土貢的規整。
這些是早就在頭腦中醞釀好的,原原本本寫下來就好了。
第三場考試結束,天正好放晴,甫一出貢院,清涼的風吹來,遠處天邊懸掛一道漂亮的彩虹。
看著那彩虹,李青文想,如果遠在邊城的親人也能看到,那就更好了。
李青文考了三天試,只是有些疲累,李青宏和李青勇則是趴下了,軟綿綿的問他考的如何。
和私塾的同窗們相互問候后,李青文拉著他倆回外城,到了鋪子,蘇元寶這個漂亮的寶貝正坐在那等著他,李青文吃力的抱起自己的“大禮物”,緩慢的轉了一圈。
被蘇元寶的軟軟嘴巴親了兩口,李青文喟嘆一聲,疲勞盡掃,擼起袖子給小家伙做了個南瓜雞翅。
知道他今天考完,蘇樹清帶著蘇元寶在這里等,看到他們哥三個回來,一個精神奕奕,兩個身體發熱酸軟,一時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誰去考試。
晚些時候,李青卓也回來了,穿著大理寺的官服,因為人生的好,硬是把沒型的衣服給撐了起來。
李青文也一陣子沒看到二哥了,看他這般,不知咋的就想到了城門口的那個官兵,可能倆人都是人襯衣服的緣故吧。
李青宏和李青勇躺下喝粥,也沒阻擋李青文他們吃了頓豐盛的,吃完時間晚了,蘇樹清和蘇元寶叔侄在后院留宿。
蘇元寶穿著紅色的肚兜,白色軟軟的肉肉露著,像是年畫娃娃一般,李青文沒忍住,揉搓了一通,小家伙的眼淚都笑的飚出來了,李青文摟著他講了好幾個故事。
講著講著,李青文先睡著了,蘇元寶大眼睛也慢慢閉上。
第二天,李青卓和蘇樹清一同出門,李青文考完一身輕松,跟蘇元寶好好的耍了一通。
偶爾,前面忙不過來時,李青文去幫忙,蘇元寶乖乖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是個聽話的小尾巴。
李青文再次看到了徐青元,看著他旁若無人的啃著羊骨頭,可以看得出來,夫子是真的喜歡吃。
他吃完離開前,李青文特意裝了滿滿一兜子的南瓜餅。
李青宏種了許多南瓜,下來后,就在鋪子里掛了個南瓜餅的木牌,算是招牌特色。
一出來,深受小孩子和老人的喜歡,不少人都是專門沖著南瓜餅來的。
蘇元寶也不例外,十分喜歡。
南瓜餅是用糯米粉、粘米粉和南瓜泥做的,因為他們用的是高粱糖稀,價格不高,如果有小孩子來,一個兩個的餅也賣。
自從朱純和秦林將高粱秸稈制糖的事情上報給朝廷,這幾年北方很多地方都種高粱,糖稀便宜,連帶著白糖也比從前降低了價格。
等李青宏身體好了,李青文不得不先把眼淚汪汪的蘇元寶送回蘇家,跟李青久等人去了趟碼頭。
李青文坐過一次船,到過這個碼頭兩次,現在跟從前相比變化很大,遠處的船只很多,碼頭旁邊多了幾片窩棚似的小房子,里面進進出出的人瘦弱,神情麻木,短短的三年時間,這里好像成了貧民窟。
窩棚挨著窩棚,其中流著臭哄哄的臟水,又因為靠近海邊,腥臭氣很重,往里走時,還看到了光著半邊肩膀的女人,毫不避諱的同面前的男人討價還價。
使了些錢,他們在這里尋到了一位帶路的,在他的帶領下,李青文走了幾戶并州老鄉的家。
生活的磋磨讓他們聽到同樣的口音,眼中也不會有半點波瀾,李青文找到了老家隔壁村子的兩家人,當初逃荒時,每家人都是十幾口子,現在親人過世數個。
為了過活,老人和孩子每天走十幾里地去旁邊的鎮子上撿菜葉子,女人縫補,男人在碼頭抗貨物,勉強沒餓死。
從前,不敢如何,家里還有幾畝薄田,流落他鄉后,衣食沒有著落,十分艱辛。
他們也想早點回家,但沒有錢,這一千里路就宛如天塹,斬斷了所有的念想。
李青文問他們想不想回家,不管男女老少俱是痛哭落淚,點頭不已。
聽說李青文要助他們回家,這些人跪倒在地,額頭都磕青了。
在碼頭逗留了三天,李青文跑遍了這一片,攏共尋出來三十多戶并州人,有柳山縣的,也有別的縣的,留下一些錢物給他們,讓他們盡快收拾,一同趕路,趁著天冷之前趕緊回鄉。
本來李青文是想給他們尋個商隊,一同走,但這些人都說不用,不想讓他再破費,對著李青文千恩萬謝。
解決了這個事情,李青文正要返回京城時,北面來了一艘大船,隱約聽到有人喊“臨肅”,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雖然隔的有點遠,但李青文看這艘船就認了出來,是他之前乘坐的那個。
從前在船上時,到底受了船老大他們的照顧,李青文想等一等,等船停了,上去打個招呼,再給他們弄些酒菜吃吃。
存著這個念頭,李青文就沒有離開,在關卡外面站著。
大船拋錨,還沒停穩,船邊便有人發出嘔吐的聲音,然后有狗“汪汪”的叫起來。
聽到狗叫時,李青文愣了一下,抬頭盯著大船,看到有人往下背東西,并見到甚么狗,剛才激動的心又恢復如常。
東西背了半個時辰,碼頭上有力工紛紛迎上去幫忙,然后李青文就看到有人扛著一個棕色的東西下船,下到一半時,那個棕色的東西“嗖”的一下跳到地上。
動作靈活而又熟悉,李青文忍不住喊了一聲,“桃子!”
然后,那個棕色的東西猛的轉過頭,看向李青文,興奮沖他跑了過來。
從來沒看過這么大的狗,官兵嚇了一跳,剛要舉起長矛,李青文趕緊迎上去解釋,“它不會傷人的,不用害怕……”
還沒說完,大狗飛過來,將李青文撲倒在地,長舌頭飛快的舔起來。
李青文后腦勺著地,早有準備,不是很疼,抱著毛茸茸的大腦袋,激動的問道:“桃子,桃子,你跟誰一起來的?”
桃子當然不會回答李青文,反而回頭叫起來,然后船上下來的一條條狗都奔了過來,一群狗狗圍著李青文,尾巴搖成了一群毛毛雨,場面極其壯觀,周遭的人都看傻了。
只有毛毛,雖然十分渴望靠近李青文,但還是克制的威喝其他狗狗。
因為毛毛發令,被舔的暈頭轉向的李青文才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扶著毛毛,帶著一身的狗毛將將的站了起來。
“仔兒!”熟悉的兩道喊聲重疊在一起。
李青文猛的抬頭,震飛了一堆狗毛,看到了迎面快步走來的熟悉面孔,“小四哥,爹……”
聲音發顫,飽含了太多的不可思議和驚喜。
像是做夢一樣,李青文在碼頭看到了遠在邊城的狗狗們,爹和小四哥以及村里的堂兄弟們。
李青風走的不慢,還沒到李青文跟前,突然彎腰,“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狗狗們熟練的躲遠了,一身皮毛依舊干凈。
李青文上前一把抱住來人的手臂,驚喜萬分,“爹,你們咋來了,我四哥咋了?”
握著老爹的手,只感覺更糙了幾分,李青文眼底開始泛熱。
李茂賢也意外極了,他知道碼頭離京城還有幾百里,根本沒想到一下船就碰到小兒子,黝黑的面容笑意深重,“仔兒,你娘不放心你們,讓爹來看看,你小四哥是暈船了。”
李茂賢當然惦記幾個兒子,二兒子要在京城做事,三兒子帶著族人討生活,小兒子身體也不知道養的如何……邊城那里有同族人和大兒子,他就來京城了。
現在看著小兒子滿臉泛光,他心便放下一半了。
看小四哥吐的那么慘烈,李青文趕緊著人借水,一邊問道:“爹,家里可還好,你坐船可還行?”
李茂賢含笑,連連點頭,“都好,都好。”
除了李青風,其他人和狗狗都沒甚大事。
等李青風不吐了,直起腰,把腦袋靠在弟弟肩膀上,李青文才說起自己為甚會出現在這里,同行的李青棟等人都說太巧了。
聽李青文說助同鄉回老家,李茂賢嘆了口氣,在眼目前兒,該幫得幫一把。
他們帶的東西很多,得在碼頭雇傭車馬,李青文從爹爹和堂兄弟口中得知,送他們過來的是船老大他們,便趁著這個機會,去見了一面,并花了些銀錢,訂了酒菜讓人送過來。
船老大他們給了李青文不少裙帶菜,問他啥時候回去,一定要坐他們的船。
敘舊一番后,車馬浩浩蕩蕩的離開了碼頭。狗狗們跟著車撒腿跑著。
李青風懨懨的躺在李青文的大腿上,“我們去安陽關,換了不少羊回來,早些年要是知道,我說什么也不從家往邊城趕羊……”
李青文安慰他,羊和羊的品種不一樣,也許兩幫羊雜交,后代會更好。
畢竟他小四哥受了那么大累,不能因為這個就抹掉功勞和苦勞。
李青風嘆了口氣,咕噥了一句,“還不如不去安陽關……”
他聲音很含糊,李青文沒聽清楚,給小四哥嘴里塞了一枚腌梅子,讓他解解胸悶。
李青文低聲把家里的人都問了個遍,又問了村子,聽說都好,然后才不經意的提起了江淙。
李茂賢并沒有察覺到兒子的心思,只說江淙很忙,掏出一封信給李青文。
李青文嘴角立刻翹的壓不下來,嘴巴上還說著,“唉,我到這邊忙的都沒怎么想起他來……”
他裝的太過了,反倒引得李茂賢看過來,李青文立刻將腦袋縮起來。
李青風到了地上,睡了一覺,立刻恢復了精神,看著外頭經過的地方,一臉懷疑,“這是京城?”
旁邊都是村子和農田,坑坑包包的土路,還有滿地拉屎的驢駒子,跟幾千里之外的邊城沒甚區別。
走走歇歇,一直走到近郊,李青風都一副“白受罪了”的模樣,待遠遠的看到了巍峨的城門,才稍稍的挑起了眉,終于起了幾分興趣的神情。
進城時,他們遇到了麻煩,城門的官兵不讓毛毛它們進去,甚至還引起旁邊人的驚慌。
大型犬不管多溫順,個頭和重量都不小,即便脖子套著繩子,很乖巧的歪頭看人,無害的吐著舌頭,也改變不了它們有爪子和尖牙的事實。
沒有辦法,李青文只能和毛毛它們留在城外,讓車夫把人拉去東城的羊蝎子火鍋店鋪。
不可能一直在城外等,李青文帶著一群狗狗回私塾,一路上,引起驚叫聲無數,路人嚇的夠嗆,毛毛它們也被突然的驚叫聲弄的很不安。
等到了私塾,毛毛它們都蔫了,怕再嚇到學生們,李青文繞到后面,去找朱澤,問他有沒有空房子,他跟狗狗們小住些日子。
冷不丁看到這么多大狗,朱澤驚的后退半步,領著李青文去了莊園后面的幾處閑置房子。
終于有了落腳之地,李青文脫不開身,給朱澤銀錢,讓他幫著去買些肉。
這里到底有別人,李青文沒有松開繩子,把毛毛它們栓起來,然后去弄水,給它們一個個的洗澡。
給它們都洗完,李青文累出一身臭汗,簡單的擦洗一下,搓下好幾團狗毛,李青文都收起來,準備給自己做個狗毛墊子。
李青文給毛毛它們弄吃的,好再朱澤順手給他買回來一些饅頭和點心,要不錯過飯食的李青文就得餓肚子了。
長途跋涉,毛毛它們也受不了少罪,身上干爽了,吃飽了肚子,眼珠子一個比一個轉的歡,李青文隨便在地上鋪了個席子,躺在上面,翹著腳,讀江淙的信,狗狗們圍著趴了一圈,時而把腦袋靠過來,李青文給它們撓撓。
就在李茂賢和李青風一行人在東城的院子里團圓時,李青文捧著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笑的像個傻子。
這個晚上,睡覺時,李青文夢到了江淙,在里面兩個人互訴衷腸。
醒來后,李青文趕緊把夢里倆人說的話給寫下來,這么肉、這么的朗朗上口,改一改可以寫成一首賦。
雖然想早點跟爹和小四哥他們一起,但李青文沒法把毛毛托付給別人,只能住在私塾,朱澤找人給他買了幾次肉,終于知道,李青文錢財上好像沒有穿戴那樣樸素。
一開始,朱澤還盡量遠離毛毛等狗,生怕自己會被咬掉一塊肉,后來看著大尾巴晃著,忍不住了,問過李青文后,連擼了十幾條狗,剛上手時還有些擔心,后來朱澤的眼神逐漸迷離,手開始不受控制。
李青文本來想讓它們歇一歇,結果到私塾的第一天晚上,莊園池子里頭的魚都被撈出來,擺在一起。
清晨被人發現時,一條條的都成了魚干。
聽朱澤說起這怪事時,李青文正依靠在桃子身上看書,然后他瞥見有兩只狗狗眼神有些閃躲,不由得心生疑竇。
李青文依次捧著那兩只狗狗的腦袋,指著池子的方向問它們知道啥,它們心虛的樣子太明顯了,然后李青文假裝睡覺,實則暗中觀察,發現它們可以靈活的擺脫繩子,然后成群結隊的去花圃里瘋跑,到水池子里戲水……
翌日,李青文默默的掏了銀子給朱澤,請他再買一些魚放進去。
朱澤跟毛毛它們相處甚多,知道它們性情溫順,毛特別好摸,根本不相信這些遠道而來的老實巴交的狗狗會做這種事情。
李青文給他的建議是,你試試。
為了洗脫它們的罪名,朱澤新買了三十多條魚,當著狗狗們的面放進了池子里。
當天夜里,躲在草叢中,被蚊子叮咬了一身疙瘩的朱澤,親眼目睹狗狗們像是下餃子一般跳進水池,濺起無數水花,然后把一條條魚叼上來的情景……
有些魚彈跳落地,沾了滿身的土,它們還會叼到池子里涮一涮,然后再擺上去……
而另外一邊,李青文抱著干著急的毛毛沒撒手。
管事的不在,剩下的可不是都要玩瘋了。
因為搶救的及時,這些魚活下來大半,李青文則給它們重新弄了繩結。
其實,這也不怪它們,在邊城時,狗狗們能逮到魚,都是會受到大家夸贊的,哪只狗狗能抵擋一聲聲真誠的贊美呢。
第三天,李青勇來替李青文照看狗,李青文摸著毛毛,叮囑它幫著李青勇,要不他一個真應付不了這么多條。
李青文終于脫身,回城里跟家里人團聚。
知道兒子們在京城多受杜老頭和蘇樹清他們照顧,李茂賢到后,分別登門拜訪,去時帶著邊城的各種特產,回來時李青文手里多了個蘇元寶,李青風則抱著一盆花。
李茂賢最想見林唯盛夫婦,得知他們都已經過世,神色不免黯然。
回來后,眾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蘇元寶卻嗚嗚的哭了,李青文嚇了一跳,捧著他肉呼呼的臉蛋,著急的問他咋了。
蘇元寶哭哭啼啼,眼眶紅紅的,嘴中含混不清,半天,李青文看到他小手捏著的一根白色狗毛,才知道,小家伙以為他頭發白了,老了,要像種子一樣被埋進土里,才會這么難過。
李青文解釋說這不是他的頭發,小家伙才自己抹干凈臉上的眼淚,長嘆一口氣,認真的跟李青文說,“不要變老。”
李青文笑了,這個他做不到,只能答應蘇元寶,不管到任何時候,自己只比蘇元寶大幾歲,永遠不會變。
吃了讀書不夠多的虧,蘇元寶美滋滋的點頭。
李青棟他們剛到京城眼花繚亂,聽說這個鋪子和這大的院子都是買下來的,都說他們老李家終于出來有出息的了。
李青宏帶著這么多族人出來闖蕩自然不賴,李青卓靠著讀書做了官,是村里以及李家第一個出人頭地的,這個過年過節必須得跟列祖列宗們好好說一說。
秦林要跟朱知府換任的消息,李青卓他們已經寫好了信,但是還沒送出去,正好李茂賢來了,認真的看過大哥寫的信,原本定下來的歸期便往后推了推。
現在,考完試的李青文是最清閑的,他帶著爹爹和小四哥,以及族里的閑人,在京城里走走,特意去了天橋,看雜耍,逛廟會,吃了京城有名的食物,順便去坊市把他們從邊城帶來的東西賣一賣。
聽同窗們說的好玩的地方,大都走了走,也去了紫藤巷子、還有巷子旁邊的二層食肆,吃了頓飯,又圍著文正書院轉了一圈。
隔著墻,李青文特意指出了洗墨池的位置,著重說了,二哥靠著這個池子那幾年賺了多少銀子。
因此,村里關于李青卓的傳說又多了這么一條。
要帶著眾人去出城去雪音私塾時,李青文特意等蘇元寶跟著夫子學完,然后領著他,去見白毛毛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