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里外開始倒騰糧食時, 邊城下雪了,一個晚上,天地間都成了一片蒼茫的白色。
這個時候除了三四歲的小孩子, 可沒人能貓在炕上,所有人都在忙。
女人帶著孩子榨糖稀, 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把自家的糧食一袋袋的稱好,用車推到營地里,年輕人則在旁邊的河里網魚。
河水旁邊的雪地上架著幾口大鍋, 雪花還沒落下就被蒸騰的熱氣給熏化,鍋里煮的水開了,就有人舀到大盆子中, 隨便鏟雪兌進去,水溫著, 麻利的將網上來的魚宰殺,開膛, 去頭, 刮掉魚鱗。
家家戶戶的爬犁都被拉了出來, 馬拉著爬犁, 拉成了幾里地那么長的隊伍,再次踏上了往北的路。
不過這次不是去挖石頭, 而是去捉狗魚。
此時李青文正在伙房, 昨天夜里放的網, 今天一早便拉了回來, 幾百斤魚被網上來, 在河邊收拾利索的便拉了回來。
鹽、糖、醋、酒腌制好的魚放在伙房里碩大的鐵鍋中蒸,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熟了, 鍋蓋一掀開, 濃重的熱氣還沒散去,兩個手臂粗壯的伙夫一左一右,拉著將箅子兩邊的粗繩子,將箅子以及上面的魚一同抬了出來。
抬到外面,一陣風刮過來,魚肉很快就涼了,方氏帶著一群姑娘們,用小小的竹刀或者木刀,把魚肉剔下來,撕成小塊,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千萬不要把魚刺混在肉里面。
靠近門口的大鍋倒上油,下面的火舌一舔,油煙登時便重了幾分,撕好的魚肉用搟面杖碾過后倒進鍋里,力氣大的伙夫立刻翻炒起來。
又烘又炒,魚肉里的水分干了,變成了松軟咸甜的魚松,這就是特質的軍糧。
差不多六百斤收拾干凈的魚肉做出來一百六十多斤的肉松,肉松分量更輕,能量更高,不用燒水生火就能吃,特別適合做為長距離趕路的干糧。
第一鍋肉松剛出鍋,在倉房旁邊的周豐年和林堅就過來嘗了,味道相當不錯,比其他的干糧好吃太多了。
邊城這邊有多條江河,魚類特別豐富,在糧食緊缺的時候,它們就成了應急的糧食。
這個東西做起來不難,李青文教會了伙房的人,其他人也都學會了,營地外頭的各家各戶也都打算多做點肉松,糧食拿出去了大半,雖然留下的能吃個一年半載,但吃食永遠不嫌多。
三百多萬斤糧食營地里的倉房根本裝不下,只能堆放在外面,用油布蓋好,由專門的人看守。
營地里的官兵每每看到這幾幾座大山包,心里都要大大的感嘆一番,誰能想到,這些逃荒的人竟然這么能種地,明明來的時候一個個跟乞丐似的,才到邊城一年多,就從土里刨出恁多的糧食來!
李茂賢他們來時,都帶了扇子草的種子,現在家家戶戶都能把高粱糖稀弄成糖塊,一部分熬出來的糖汁直接送到伙房做腌魚的料,剩下的才做成塊糖。
林堅知道家家戶戶熬糖后,又在李家要了五千斤的糖塊,他現在取代了林潭成為邊城里發號施令的那個,李青文還有求與他,擰著鼻子也給了。
雖然林堅又強硬又狗,但還是有手腕的,他接管了邊城后,不過幾日,營地里面變化很大,所有官兵都不敢懈怠,就連老邢頭現在都不敢躲閑了,天天的嘆息著,懷念從前的日子。
讓人拉走了糖塊后,林堅又盯上了李青文家的長毛野馬,仔細的問這種馬在雪天拉東西趕路如何。李青文有點擔心他再征用家里的馬,委婉的表示,他們還要靠著這些馬去森林中尋吃食,至于為啥種了一年地還要再去找食物,林堅應該比誰都清楚。
林堅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他道:“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大義,那么多糧食都拿了出來,馬借用一趟又能如何?”
周豐年在旁邊聽著,瞥了瞥嘴,林堅這人可真是不知道啥是客氣,若不是披著這一身官皮,活脫脫一個土匪。
這些日子,李青文跟他拉扯了過無數個回合,在討價還價中,他發現一步都不能退,否則自己就得被搜刮干凈,立刻道:“前日看書上,有句話說的特別有道理,‘標節義者,必以節義受謗;榜道學者,常因道學招尤’,林大人覺得如何?草民甚么虛名都不要,只希望能把人救出來。”(注:1)
手在馬的脖頸劃過,仔細察看它們強壯的四肢,林堅依舊沒有放棄,“用營地的耕牛換馬,如何?”
李青文搖頭,這馬力氣不小,能拉犁杖,能拉爬犁,雖然比牛的力氣稍微小些,但用處多,他不換。
他不愿意,林堅也沒勉強,轉而說起讀書的事情,得知李家有個二兒子在京城書院念書,名為李青卓時,林堅眉頭動了動,這名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聽過。
林堅把李青文家角角落落都用眼睛刮過一遍,確實尋不到啥油水了,才揚長而去。
他走了,李青文才能松口氣,如果不是周豐年確實檢查過文書印鑒,他真不敢相信林堅竟然是四品的驍騎將軍,行事實在是太過出人意表。
因為江河還沒有上凍,李青風他們捉狗魚就慢了些,但他們人多,用了百般法子,每天都能裝幾十爬犁。
隨著第一個拉著狗魚的爬犁回來,伙房更忙了,一車車的狗魚進到鍋里,然后變成淡黃色的肉松出來,伙房白天晚上都不停歇,人可以輪換著上,鍋可得一直燒。
看著他們忙碌的樣子,李青文想,虧得是鐵鍋,要是陶的,怕是這時候都用爛了。
劉和說的沒有錯,今年真是冷,不單冷,還刮白毛風,如果不把臉包起來,露在外面就感覺像是被一刀刀的凌遲一般。
比去年早換上皮袍子一個月,唯獨沒有受影響的,大概就是家里這四只狗崽,它們絲毫不受大雪和冷影響,每天在外頭各種撒歡。
雖然它們體型上跟“崽”已經沒啥關系了,但是李青文感覺它們昨天還是一小團的樣子,不管多大,都是需要梳毛的崽兒。
這四只狗崽精力一直旺盛,每天跟著李青文跑十幾里地對它們來說只是熱身,李青文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就讓它們拉著小爬犁在雪地上玩,撒完歡了還能幫著家里拉點東西。
李青文這邊糧食不到五日就交清了,賬本分成好幾份,周豐年、林堅、李家還有老孫他們各一份,幾百萬斤的糧食寫在輕飄飄的幾頁紙上,分量太重了。
此次運糧,動用了營地九成的流犯和馬匹,還沒有歸來的江淙等人也赫然在列。
周豐年派人去替換回江淙他們時,李青文就知道了這事,他是期盼著見到江淙,但又有點害怕,到底害怕甚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就在運糧出發前的一天,江淙和蔣立平等人終于回到了營地,李青文看到方氏帶著那些姑娘出去接人,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站的遠遠的,看著飛奔的駿馬帶起片片飛雪,李青文想,自己得慢慢習慣,習慣江淙不在身邊的日子,然后再慢慢習慣,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日子。
一行人回來后立刻見周豐年和林堅,交代完事情,時候不早,看到那些姑娘凍的發抖還在等,李青文就走了。
人家等是有個盼頭,他還是少摻和為好。
李青文也沒有回家,他坐在爬犁上,毛毛帶著倆弟弟在前頭拉,李青文抱著桃子取暖。
沒甚要去的地方,李青文也不管它們,隨便跑,跑累了,自然就回家了。
可能是李青文加上桃子的分量重,毛毛它們姐弟三個早早的累了,李青文就從爬犁上下來,綁上一根繩子,跟著這四只一起往家里拉爬犁。
一刮風,眼睛睜不開,也分不太清楚東南西北,李青文并不擔心,這四只能尋到就行。
從前有江淙,他走到哪里也不用分辨方向,現在也一樣。
真好……
李青文想,即便沒有江淙,好像也沒甚變化。
不管他如何勸慰自己,臉上卻露不出一絲笑。
走著,走著,另外四只突然停下來,李青文在想事情,并沒有發覺肩膀上的繩子一下子緊了,還拉著爬犁往前走。
直到狗叫起來,他才后知后覺的抬頭,一人一馬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前方茫茫的白雪中,正沖他走過來。
只看到那個身影,李青文腦袋里就現出那張熟悉的臉來,不論是正面的,還是側面的,亦或者抬頭低頭的模樣,一幀一幀的特別的清晰。
人和馬,還有人和狗很快碰頭了,馬上的人飛身下來,穩穩的站在李青文面前,那個在夢中呼喚過多少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仔兒。”
看著江淙露在外面的眉眼,李青文叫了一聲:“哥!”
江淙抬手,準確無比的碰到了李青文臉上的濕潤,“找不到家嚇哭了?”
這個時候,李青文無比痛恨江淙的超乎常人的視力,他無法管住洶涌的眼淚,“你知不知道,家里的莊稼被冰雹砸壞了……”
不單莊稼,他心里才長出來的名為“喜歡”的花,也一同被砸的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