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兩天,李青文等人也頂著風雪走了兩日。山風悲鳴,狼嚎怪叫,抬頭不見前路,回首四顧只有茫茫白雪。
偌大的天地間,仿佛就只剩下了他們這一行幾十人。
雪是半夜時停的,流犯們被凍醒,半睜著眼睛往明明滅滅的火堆上放樹枝,忽的看到外頭一雙雙碧綠的眼睛,生生被嚇出一身冷汗。
外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圍了一群狼。
所有人都被叫了起來,恐懼和寒冷順著骨頭縫往身體里鉆,不由得令人牙齒打顫。
外頭這么多狼虎視眈眈,火是決然不能斷的,昨天撿的柴禾都燒光后,漆黑的天依舊看不到一絲亮。
領頭的差役點頭后,靠近雪窩棚的架子車就被斧頭砍掉兩邊的廂邦,架在火堆上。
李茂群活這么大頭一次碰見狼,只聽說這玩意都是一群群出沒的,獅子老虎遇到了都會畏懼而逃,心中懼意,問道:“狼群要是一直不退怎么辦,咱們這里的東西都燒了怕是也不能堅持一兩天……”
“那就看命了。”領頭的差役看著外頭,說道:“它們若是一直碰不到比我們更好抓的獵物,就會圍著不散,它不敢撲上來也是懼怕我們人多。”
李青文往外看了一眼,只覺得身體從內到外都是冰冷的,不由得打了好幾個哆嗦。
為了取暖,大家都是緊緊的挨在一起睡的,李青文靠著江淙,他一抖,江淙察覺到,看了他一眼。
這種安靜的對峙著實有些窒息,李青文小聲問道:“江大哥,你怕嗎?”
“不怕。”江淙將他頭上披著的被子壓了壓,道:“性命相搏,膽怯就先輸了三分,它們也是血肉之軀,一樣也會死,不逼到絕境,不會搏命。”
李青文點頭,“是這樣的道理沒錯。”
道理他都懂,但腿肚子的哆嗦停不下來啊。
“你大哥和二哥說你最聰明。”江淙道:“果然一點就透。”
李青文被夸笑了,“我從前傻的時候,我們家里的人也覺得我好。”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江淙看著他,道:“你是有宿慧之人,自然比普通人要晚些入世。”
“宿慧是啥?”李青文問道。
“宿慧是有先天智慧之人。”江淙微微展顏,“佛經上有記載,有些人出生時呆愣木訥,其實天生比別人聰慧豁達,也有一些解釋說有前生記憶,只有遇到合適的機緣才會展露出才能。民間也有很多關于這些的傳言,哥看你便是如此。”
李青文心臟猛的一跳,這個“先天智慧”跟他的經歷倒是挺像……不過江大哥為啥說他是這種人,難道自己做了什么讓他誤會了?
“我覺得自己跟旁人沒甚兩樣,江大哥為啥這樣說?”李青文心里不安的問道。
“別人十三歲才不會不顧生命之憂保護我去邊城。”江淙聲音沉沉道。
“可你救過我的命,我報恩不是理所應當?”李青文反問。
江淙沒有直接回應,而是問:“你大哥二哥都來了,你為啥還要跟著?”
“因為你救的是我的命,該我來還!”李青文脫口道。
江淙笑了,“你這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性,已經非常人能比的了。”
李青文頓時覺得無力,江淙夸他的語氣,跟他爹和哥哥們夸他是一樣的,純純的護犢子,自己就多余問!!!
他正尋思著,江淙將他拖到身前,手伸到被子里,按住抖的快要抽筋的腿肚子上面。
江淙的年紀不大,但手心很糙,又有力氣,揉按兩下,李青文頓時覺得好受多了。
李青文分神的想,如果“宿慧”能被世人所理解接受,那么他的經歷是不是也沒有那么駭人聽聞?!
一直以來,李青文都無法將自己的真實來歷告訴家里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一個生活在信息爆炸時代的人都不敢相信,如何能讓尚且把氣象變化做為吉兇征兆時代的人理解這個?
更重要的是,他害怕的是自己是鳩占鵲巢,李家正真的小兒子在哪里?是原本就沒有,還是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
江淙的話突然讓他想到另外一種可能——他在原本的世界死后,魂魄被喊到了這具身體,可能并非是巧合,也許原本他就屬于這里,只是來的晚些了……
這么一想,一直隱隱籠罩在頭上的陰云一下散去,李青文大口的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心曠神怡!!
心情大好的他反手抱著江淙蹭了蹭,由衷的說了一句,“江大哥,你就是我親哥!”
還真是小孩子啊,一下就忘了外面的危險,被夸兩句就高興成這樣……江淙心里想著,手把人摟的更緊了幾分。
車上砍下來的實打實的木頭禁燒,一直著到了天亮。
天亮后,狼群退后,眾人戰戰兢兢的出來裝車趕路,狼群并沒有離散,而是遠遠的綴著,一直從曠野平原跟到密林。
天氣太冷了,密林中的樹木被凍裂,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差役們將弓箭抓在手上,警惕著狼群,流犯們也被分了武器,他們中不少人都是做了多年府兵的,論身手比這些差役可強多了。
江淙分到了最沉的弓箭,李青文試著去拉了拉,弓身只微微彎曲了一下。
拿到弓箭后,江淙在狼群捕殺之前,射到三只狍子,許是察覺到這群獵物不好招惹,狼群便無聲無息的離去。
緊繃了好幾日,眾人這回終于能松口氣,美美的吃了頓狍子肉,踏雪而行。
林中不缺木頭,卻比平原危險的多,他們看到了黑熊,黑熊剛露個影子扭頭就走了,不知道是吵人的熊鈴起了作用,還是被這么多人嚇到了。
領頭的老差役說,虧得現在是冬天,天氣暖和的時候,密林中的野獸比現在可多多了。
相比于時不時出沒的野獸,寒冷才是最折磨人的,蔣立平他們很多人都凍傷了手腳,十分痛苦。
李青卓用雪給他們擦搓凍傷的地方,嚴重的就用抹了油膏的布纏上,把還帶著碎肉的狍子皮做成皮筒,套在腿或者手上。
穿過密林后,他們終于到了一處驛站,這個驛站是新建的,原本有二十多個人,現在只剩下十幾個,有生病沒的,有被摸進來的野獸咬死的。
李青文躺在土炕上,半天都沒暖和過來,江淙給他搓手和腳,他也想給江淙搓一搓,可渾身沒勁,抓上去跟撓癢癢沒甚區別。
這樣的天氣里,李青卓果然受了寒,一開始只是流鼻涕,后來就開始咳嗽,半夜身體就燙起來。
他早就給自己準備好了藥,李青瑞在驛站灶房熬了半個晚上,弄出了兩天的湯藥,熬藥費時間,趕路的時候太倉促,現在熬好,吃的時候再熱就快很多。
這樣藥性不免要弱些,但眼下這狀況,也是無奈之舉。
雖然之前趕路提早了些日子,可是雪地難走,這些天行程慢下來,不敢在驛站久留,天一亮就走。
走了這些日子,車上的糧食耗去了很多,有了空位置,李青卓便躺到車上,身下是好幾層褥子,身上和頭上遮擋著被子。
走著走著,許多人撐不住了,歇斯底里的哭罵,甚至寧愿死也不想走了。
李青瑞聽老差役的話,在攏北城買的酒就派上了用場,每人灌幾口烈酒,不管外頭凍的多難受,起碼里頭能熱乎點。
這一路大家伙可推夠了車,未免卡到坑坑坎坎中,就讓人走在前面探路。
江淙的傷口不用排膿后,以驚人的速度在恢復,如果不是李青卓堅持,他都要扔掉拐杖走路。
他走在最前面,仿佛不受腳下厚厚積雪的影響,留下深而清晰的腳印,供后面的人和車輛行走。
從前,江淙這個救命恩人只在夢和家人口中,這次真真切切的相處,見他眼中偶爾流露出的鋒芒,李青文有點明白,為何當初他敢對上那么多匪徒。
李青文原本躲在大哥身后避風,腳下的雪已經被前面的人踩踏平,走路就不用費那么大力氣,走著走著,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前頭。
他想和江淙并肩走,結果沒邁兩步,腳下一軟,身體驟降,直直陷進了雪坑中,只剩下上半身露在外頭。
李青文驚叫一聲,掙扎了一下,身體還往下沉,江淙回身,抓著他的兩肩,像是拔蘿卜一樣把人從雪里□□,同時向后頭示警。
雪特別干松,江淙拍了兩下,李青文身上沾的雪就簌簌掉落。
“走我后面。”江淙蒙著臉,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因為呵氣,睫毛掛了一層厚厚的白霜,聲音有些發悶。
李青文這次不敢再亂走了,乖乖的跟在后頭,踩著江淙的腳印。
遠遠的看到炊煙,慢慢的長路終于到了盡頭,所有人歡呼吆喝道:“快到了,我們快要到了!!”
車上的李青卓也忍不住起身看了一眼,他身上依舊酸軟,又躺了回去。
傍晚時分,一行人終于到了邊城。
路的盡頭左右兩側有兩個簡陋的石頭房子,里面的士兵聽到動靜跑出來,像是看什么稀奇一樣瞧著流犯,看過差役的文書和路引后,放行。
所謂的邊城,只是個稱謂,并沒有什么城,士兵們的營地都是一片剛蓋好的土房。流犯們跟著差役和士兵到了唯一看上去寬闊的地方,里面的人照著文書清點人數后,給差役蓋印,這趟押解便是完結了。
在這里,江淙和蔣立平等人被除去身上的枷鎖,被警告逃跑和違抗命令的種種處罰。
跟一同前來的差役不同,流犯沒有專門的住所,被人引到不遠處的土洞。
土洞不大,根本住不下這么多人,帶路的士兵不理會這些,這里下凍早,他們住的地方還是緊趕慢趕蓋出來的,流犯們死活跟他們沒一點干系。
看到山洞里動物和人的糞便,蔣立平的臉扭曲了一下,拉著士兵,道:“小兄弟,除了這兒就沒地方住人了?”
“叫誰呢?我可沒有你這樣的罪人兄弟!”士兵撩起眼皮橫了他一眼,哼道:“除了這還有馬廄,不愿意呆就去那,反正你們以后天天得去鏟糞喂馬。”
一句話就把蔣立平給堵住了,見士兵神色不耐,大家沒再多言,彎著腰進到里面。
才進去二十多個,里面就滿了,里面的人又出來,李青瑞追上剛才的士兵,塞了點錢,那個士兵道:“誰知道你們這么多人,沒有空地方給你們住。這里住不開的話,分一半去馬廄,那邊雖然味道不咋樣,總比在外頭挨凍強。”
受夠了這一路的冷,李青瑞和江淙跟去馬廄,這里果然比山洞寬敞多了,而且冬天馬糞味也沒有那么大。
用酒和狍子皮換喂馬的讓出來的兩間房子,一行人終于有了暫時的落腳之地。
卸完車,眾人把行李和衣服堆在房子的角落,一屁股坐在干松的枯草上,沒有甚力氣動。
這里是堆放牲口草料和雜物的地方,下半截砌石頭,上面是木板搭成的,雖然透風,但比在雪地里露宿強多了。
李青卓依靠在避風的角落,旁邊點著一堆火,李青瑞和江淙歇了一會兒出去挖土,天寒地凍,費了好大力氣才鑿了兩筐土回來,放在火邊烤,然后倒水和泥,用干草和泥巴把漏風的地方給抹上。
不透風后,房子里面還是冷,李茂群說做個火炕吧,一堆火暖不了這么多人,冬天還有好幾個月,這樣熬著不是辦法。
洪州根本就沒有火炕,很多人聽了一臉茫然,江淙和蔣立平往北方跑的多,知道這東西的好處,當即便開始準備。
喂馬老兵看他們在寒風中忙乎,打了個酒嗝,回去繼續喝。
很快,喂馬鏟糞的事就分配下來,蔣立平帶著一半人去馬廄干活,江淙和李青瑞一起做土坯。
這樣的天氣,挖土和晾坯是最難的,沒辦法,總不能天天挨凍吧。
河早就上凍了,人和馬每日都要喝水,有幾處地方天天架火烤,冰層薄一些,但要弄開也要費點力氣。
李青文跟著蔣立平他們去提水,看到水窟窿下游魚的黑影,饞的口水都快要淌下來了,他最愛吃魚,但這幾個月連魚腥味都沒聞到。
往北走的這一路不用說,命都顧不上了,在楊樹村時,方圓百里都沒河,當然也不會有魚。
他恨不得跳進冰窟窿去抓魚的樣子讓蔣立平看到,回去就嚷呼了一頓,然后大家都知道了,打趣道:“這么愛吃魚早該去找你江大哥,我們洪州到處是河,魚很容易抓到,他能頓頓管你魚吃。”
蔣立平帶著牛糞味進來,道:“現在也不晚,河里恁多魚,讓他江大哥去抓,咱們也沾光開開葷。”
“不要!”李青文趕緊出聲制止,這么冷的天,掉到冰窟窿里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能為了口腹之欲以身犯險。
說鬧一頓后,大家就忙著做土坯,李青文本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江淙真的拎回好幾條大魚。
除了魚,江淙手里還一張凍的梆硬的網,這網李青文并不陌生,昨天半夜醒時,看到江淙在火堆旁弄麻繩,沒想到是用來網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