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刻。
漫山青翠的樹木遮掩, 大小不齊、層次錯落的陰翳透出日跌于西山后難得的光亮,鋪成一條斑駁的路。
既然完成了禮節,姜弦就被鳳華山莊管事的嬤嬤帶去了后殿。
她是扶為大夫人, 即便陳淮從未娶過妻子, 但禮節方面已經大不一樣。
那嬤嬤道:“夫人待會兒先去沐浴即可。”
“溫泉就在后殿里。”
嬤嬤說了許多話, 姜弦聽得時續時斷。
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想起了紀玉蕊暗伏擔憂的目光, 眼皮不由就跳了一下。
直到進了后殿、姜弦被里面騰起來暖霧迷蒙了雙眼,才回過神來。
她向嬤嬤道了一句謝,又向早在溫泉旁候著的鶴云遞了個眼神。
鶴云拿出錢袋,同嬤嬤說了幾句討喜的話,才熱熱鬧鬧將嬤嬤送走。
殿里的人見老嬤嬤退下, 都紛紛離開, 鶴云此刻才扶著姜弦坐在妝鏡臺前。
鶴云道:“夫人這裝扮怕是累壞了吧。”
剛剛不覺得,這會兒鶴云一說, 姜弦才覺得頭有點重。
姜弦的頭發又密又厚,偏生又生得軟,若是要全部盤起來, 本就需要花更多的心思,更何況今日不僅要盤起來,還要盤得雍容華貴、典雅嫻和。
鶴云見姜弦揉了揉肩頸,馬上找到了固定頭發最為主要的簪子。
她小心托著姜弦積云堆疊似的頭發,把那個鑲著和田玉的金簪去了,一瞬間,姜弦瀑布一般的頭發卷著叮鈴碰撞的流蘇墜便迆迆拖到了地上。
鶴云為姜弦脫了衣服,調子里都是壓不住的歡快:“夫人先去泡泡,記得別濕了頭發。”
停了一下, 鶴云又道:“鳳華山莊的泉水最能消乏,但也不能泡的太久,容易暈。”
“夫人要想出來,記得叫我。”
姜弦點點頭,輕輕應了聲“好”,才隔著層層疊疊的紅色紗幔,赤著足向里面走了進去。
鳳鳥與凰鳥交頸而起的金相立在溫泉的中央,既是后殿一根支柱,又是這溫泉的水眼。
它們相貼近的鳳翎上浮出水層,淺淺淡淡將其包裹,折出斑斕的顏色。尾羽鋪陳,直至溫泉底,將所有至純至凈的水流引入。
姜弦踏了進去,水就像是突然活了,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輕輕拍打起來。
那感覺,比老大夫舒活筋骨還舒服。
姜弦不免合上了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姜弦才在一片霧茫茫里清醒過來。
鶴云說的沒錯,這泉水泡的,她的身子先軟了一半。
姜弦慢吞吞向外面眺了一眼,什么也看不見。
她又懶懶仰了仰脖子,軟軟吐出一口氣:“鶴云——”
話音落,身側遞過來一方絲帕。
姜弦合著熟悉的感覺,撈起來擦了擦被霧氣打濕的臉。
時間倏忽間被定格。
就一剎那,姜弦回眸。
她轉身得快,激起一道水花。
陳淮微微瞇眼。
點點水珠似降落于人間的星辰,碎在池里,激起的水紋緊緊貼合著池中站的人。
而那水線如若浮于凝脂,又隨著她的呼吸上下起伏,露出綺色。
玉頸、朱唇、柳葉眉。
還有那雙如今正直愣愣與他對視的小鹿眼睛。眼尾凈是紅染。
陳淮道:“我嚇到你了?”
大霧里迷蒙的小鹿終于找到了一絲絲方向。
姜弦咕噥道:“沒,沒有。”
“就是、我以為,進來的是鶴云。”
陳淮半俯下身,柔聲道:“想出來?”
“嗯。想出來了。”
姜弦把這五個字拿捏的極好,字字都像是親昵的撒嬌,偏偏她一無所知,說完后就耷拉著頭撥弄水。
陳淮揉了揉眉心,怎么、怎么還能比平日軟?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語尾上挑:“要我扶你?”
姜弦像是驚訝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窗外,兀自想著鶴云怕是不能進來了。
她說話慢吞吞:“手給我就好,侯爺把臉別過去。”
真是要命。
陳淮吸了一口氣,照做。
纖纖柔荑輕輕覆在他掌心,比平日溫軟,不堪一握。
在姜弦踏上最后一階、窸窸窣窣夠衣架上的紗衣時,陳淮突然開口:“這么信我。”
許是被這霧氣繞的,姜弦比平日慢了半拍。
她“啊”了一下,才想過來陳淮的意思。
“侯爺是正人君子,我自然信侯爺。”
等姜弦打好中衣的結,向陳淮說了一聲,陳淮才轉過臉來。
姜弦此時正要披外衣,陳淮默不作聲直接拿了一個長長的毯子。
他長臂一揮,正紅色的毯子鋪開,下一刻便飄飄落在姜弦身上。
他裹好姜弦直接將她攬進了懷里。
自交頸泉而出、向偏殿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掛滿了燈籠。
一色暖融融的光打在小路上,姜弦在這個視線,正能看見一路螢石,星星點點。
姜弦攬著陳淮脖子手微微縮了下來,她點了點陳淮的胸口。
陳淮就這樣意會了她的心思。
姜弦虛虛環著圍著她、如同披風似的毯子,輕快踏在這條隱隱約約發著光的路上。
她忽的回過身。
在一片寂然里,陳淮在光的盡頭靜靜看著她。
那一瞬間,姜弦似乎聽見心中那條弦“錚”地撥了一下,像是劃開漣漪,越來越大。
年少時的美好,后來的流離悲傷,此刻,消散如云煙。今日之后,她和陳淮便是彼此的家。
姜弦心神微動,她彎著眉眼,輕輕道:“這兒真好看。”
陳淮走到她身邊,低著頭適應著姜弦:“若是你喜歡,我們可以把凇院——”
陳淮的話未說完,姜弦便勾住了他的脖子。
月色盈盈如水,蕩漾在她清澈的眼眸里。
她如若試探危險的兔子,印上一吻,一擊脫離。
這對陳淮來說是引/誘的前戲。
陳淮不給獵物逃脫和后悔的機會。
他反扼住姜弦的下頜,與她對視的眼睛晦暗不明,心底里不明亮的種子隱隱破土 。
毫不猶豫,他反客為主。
姜弦是被那一瞬間的情愫支配,沒經腦做出的大膽決定。
可陳淮確實是踏踏實實的攻城掠地。
他強勢吞咽著姜弦的氣味,與她在星星點點的光亮里相/纏,直到姜弦輕輕溢出嗚咽,他才倏然松手。
姜弦眼睛里像是鋪了一層淺薄的霧氣,眼尾氤開綺色,像是受了委屈。
“你弄疼我了。”她抱怨。
陳淮睨了一眼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落下的薄毯,又十分君子的把垂開一個大領口的中衣提了提。
他抱起姜弦,不緊不慢嘆了口氣:“這可怎么才好?”
“什么?”姜弦不由自主問。
陳淮道:“我可不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
在姜弦還在想這句話似曾相識時,陳淮已經貼近了她耳邊。
溫熱的氣息撥過她耳垂:“剛剛在交頸泉,我想的凈是旖旎。”
薄薄的中衣壓不住陳淮身體的溫度,正如未經人事的姜弦擋不住突然灌進腦海里來自嬤嬤們詳細的講解。
她有些害羞地蜷了蜷腿,殊不知卻將自己更貼合的送給了陳淮。
等沉沉的大門開啟再合上時,她就只能看得到陳淮了。
這可怎么才好?
姜弦滿腦子全是陳淮調侃的這一句。
眼前是一個二十四歲、常年在軍營、興許還是聽著葷段子長大的血氣方剛的青年。
姜弦眨巴著眼睛,貼著陳淮的胸膛,緊緊攥著陳淮的衣裳。
她試探著掀起眼簾,正對上陳淮的眼睛——與剛剛截然不同,此時盛滿溫情。
陳淮帶著薄繭的指尖輕輕撩開跌落在她眼前的碎發:“怕?”
怕嗎?
姜弦的心微微收緊,她清晰的知道,不是怕,說不清楚,有些奇異的隱秘。
這種暗伏著的情緒像是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認不住聳聳肩。
那模樣……
陳淮俯下了身。
他輕撫著姜弦的臉頰,正如同姜弦勾繞著他的脖子。
二人相抵相纏,卷著鋪散在圓床上的紗織紅綢,跌落起伏。
姜弦被激起戰栗似的輕吟,她緊緊抓著陳淮的背脊。
那里的疤痕像是帶著沙礫感的陶壺,讓她一瞬間清醒。
“侯爺?”
陳淮一停,疑惑地看著姜弦。
“這些疤……”
陳淮看著姜弦的指尖游走,像是要一點一點把它們撫平似的。
他攥著姜弦細弱的手腕,壓回到頭頂,二人鼻尖相抵,氣息相纏。
他聲音沉啞,攜著壓抑:“張嘴。”
……
紅浪掀翻,薄綢撕裂。
樹欲靜而風不止,水欲寧而流不停。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但姜弦在第一眼睜開時,就知道自己平日里晨昏定省養成的習慣,怕是作廢了。
她慢慢翻了個身,手一耷拉,便碰到絲滑的紅錦。
一時間昨夜的放縱便如同風卷浪起,破破碎碎、零零亂亂一股腦涌了進來。
她揉了揉眉心,半晌才叫了一聲鶴云。
鶴云進殿后,先是一怔。
旋即小心將姜弦扶了起來。
她利落地掛起帷幔,又把一切都收拾妥帖,才又走到姜弦身邊。
“幾時了,鶴云。”
鶴云道:“夫人放心,平日您起的早,今日也沒太晚。”
姜弦放下心來,“侯爺呢?”
鶴云歪頭想了一下,奇怪,似乎自昨日侯爺要了水,為夫人按了按后,就再也沒見過了。
她皺著眉,搖搖頭。
姜弦沒說什么,只是讓鶴云梳妝。
鶴云將檀木梳子輕輕卡在姜弦的發間,為她盤了發,又挑了幾只上眼的簪子,才將云鬢挽好。
等做完這些,鶴云便低過頭去看姜弦,她似乎還是躲不開乏,微微合上了眼睛。
鶴云無法,只好按著自己的想法為姜弦上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日而給鶴云平白給了暗示,她總覺得姜弦很不一樣,就像是開在山野里的野茶花突然被精心澆灌,霎時間飽滿充盈、鮮艷欲滴。
這樣好看的夫人,別說侯爺,就連她一個姑娘家也覺得就該好好嬌養著……
鶴云靜靜站了一會兒,直到姜弦垂下頭把自己迷迷糊糊晃醒,才出聲道:“夫人要吃點什么。”
姜弦又問了句時間。
鶴云道:“辰時未過。”
姜弦停了一下,這離陳淮平日練劍已經過去很久了。
她道:“還是先去找侯爺。”
鶴云本來想告訴姜弦陳淮昨日就已經吩咐下去了,要夫人顧及好自己,萬事隨心,不用管他。
不過,既然夫人想和侯爺在一起,那她勸什么勁。
姜弦道:“你煮平日的粥,備一些點心就好。”
說罷,姜弦自己慢慢走了出去。
昨日烙印似的印在她心里的螢石和魚尾燈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被悄然取了下去。
這自是應該。
鳳華山莊是陳淮求來成婚的場地,等三日已過,他們便要回去了,自然沒必要平添麻煩。
姜弦所求本來不多,這些已經足夠,自然沒什么遺憾。
她轉眸對身旁跟著她的侍女道:“煩請你們待會兒把后殿收拾干凈,物歸原處。”
那些鳳華山莊的侍女許是被姜弦的溫柔和平易近人嚇到了,過了幾息,才忙點頭,迅速去了收拾了。
姜弦樂得清靜,她漫無目的繞了一圈,沒見到陳淮,便打算去拜見衡陽長公主。
在去側殿時,清風掠過 ,捎帶著九曲橋假山后面的響動。
姜弦走了過去,隱約便聽見一姑娘道:“……可不是,都是血……”
另外一個咕噥了一句:“那伙周朝人真是要死,不知道這是侯爺的忌諱?”
姜弦一驚,正欲再聽,那兩個姑娘就急匆匆走上了對面的橋。
姜弦被勾了起來。
昨夜的畫面閃現,她想起了陳淮所受的傷。
他腰腹那里有一塊私印大的疤,是他十歲時便親手剜下的。
前朝、前朝!怎么哪里都有!
姜弦急匆匆借著那個宮女提了一嘴的名字往鳳華山莊后山走,可她畢竟是第一次來,竟然找不到路。
姜弦心里一個咯噔,好巧不巧,遇到了紀玉蕊。
姜弦向紀玉蕊喊道:“紀姐姐!”
她跑向紀玉蕊:“姐姐,你知道后山怎么走。”
紀玉蕊遲疑了一下,旋即淺淺一笑道:“你這不識路的。還是我帶你去吧。”
山林與京城不一樣,此時才算得上是天光大亮。
陳淮抬頭看了看天色,轉眸向衛硯:“姜弦若是醒了,你讓她不用管我。”
話罷,他又看向跪在地上、被壓制的一群人,目光里盛滿了耐心。
“本侯說過,你們要學會安分,是也不是?”
被壓制的男子猛然抬頭,他豹眼圓睜,目光如利箭。
此刻,他早已意識到,陳淮早早就知道姜弦的身份,而不是他們的暗樁所說,他要復仇。
姜弦,是他放出的消息,是他近日需要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的掣肘。
也是,他舍不得的人。
那人想通了這一點,反而安下心來,他道:“你不是就想讓我們來嗎?”
陳淮呼出一口氣:“我看不上你。”
“我只想知道安王如今在哪里?”
那人沉沉笑著,伴著他胸腔劇烈起伏,大股大股的血淌了出來。
他掙扎著笑了一下:“你這么會算計,那不自己算一算。”
陳淮道:“算計地再狠也比不上他讓你們送死強。”
“送死是我們情愿。”那人吐出一口血,呸呸兩聲:“和你不一樣,和你不一樣,陳淮!”
他突然激動起來:“陳淮,你敢對小殿下說湯宗彥怎么死的?你敢對小殿下說你把他挫骨揚灰喂了狗?”
“你敢對小殿下說你怎么利用她?”
“你敢說你對小殿下如她對你一般坦誠干凈?!”
“你怎么配得起小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柚子記得和你們說的雙更,今天碼15個更新 算是證明我沒忘'!
過兩天在寫一個15更新吧,請你們原諒么么噠。
大家晚安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