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場賭局, 陳淮給了自己生平唯一一次的退路。
可是天命如此。
姜弦歪打正著中了這一支箭。
一瞬間,馬場之上長風營喝彩聲如若山倒。
“勝!勝!勝!”
“進林!”
“進林!”
陳淮呆怔良久,像是和自己較勁似的一語不發。
直到姜弦一臉欣喜向他跑了過來。
“侯爺, 我贏了!”
姜弦驚喜道:“想著幫侯爺贏, 連運氣都比平日好!”
陳淮苦笑。
北疆之時, 他是見過姜弦射箭的。
他沒想過她能贏。
陳淮抬頭看了一眼遠處。
既然如此……
他目光逐漸犀利,一聲清脆的哨子召回了追影, 旋即上馬道:“進林!”
馬場的樂子大抵就是如此。
在遮遮掩掩、隱隱約約里尋找獵物,考驗獵手的布局,也考驗獵物的本事。
陳淮不比身旁的幾位貴公子哥兒,他是自定邊軍大營一刀一槍里干出來的,所以他作風凌厲, 不見一個打一個, 但只要他盯著的,就決然逃不開。
姜弦自然做不了這個, 她只是由著踏雪跟著追影跑,漸漸地,踏雪沒了意思, 自己就胡亂跑了起來。
姜弦依舊記得上一次同陳淮來這馬場,許多地方她都覺得新奇。
不過只是玩了兩天,除了后山山谷漫山遍野的花,其余地方她還真沒來過。
想到這里,她就讓踏雪帶著她走。
不知過了多久,踏雪似乎沒了力氣,步子也越來越小。
姜弦伏下身子,貼近了踏雪幾分道:“怎么了你?今天這么快就不想跑了?”
就在姜弦想要繼續逗弄踏雪時 ,它突然長嘶一聲。
那一聲如若鶴唳, 登時踏雪便昂起了馬頭。
姜弦這才從踏雪的聲音里察覺出了不對。
她想帶著踏雪回去,可向后回顧一眼,一只羽箭刺空便落在了踏雪腳邊。
踏雪受了驚,但長久以來的訓練讓它越發鎮定。
它用盡全力嘶鳴一聲,便開始繞著林間閃躲,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一連躲過好幾只羽箭。
身后打斗聲響起,兵戈相擊透出的寒音讓人骨脊發涼。
踏雪一直不停,可是沒有人比姜弦清楚,此刻的踏雪其實根本提不起勁來。
它每一次邁步都如同行在刀尖上。
姜弦心里發慌,但畢竟是見過北疆真正大陣仗的人,她緊緊握著韁繩,伏低身子幾乎貼在了踏雪浮動的背脊上。
待踏雪斜斜刺過一道樹林時,場地突然開闊,一組黑騎迎面而來,姜弦定眼一看,正是宣平侯府衛。
像是舒了口氣似的,姜弦松了手,下一刻,踏雪卻歪了歪身子,轟然倒下。
眼見著姜弦就要被它掀倒,陳淮不知從何處而來,長臂一撈,懸空將她護到了懷里。
府衛如疾風而過,陳淮只是斜睨一眼,衛硯就心領神會。
偌大的場地,只消一刻,便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
長風掠過無邊無垠的曠野,像是幼獸的低吼。景寧王遠遠叫著陳淮的聲音、圍過來長風營護衛陳淮的聲音……
可不知為何,在姜弦耳中,所有聲音都像是歸入虛無,除了踏雪的痛苦的吸氣。
她想看踏雪一眼,可被陳淮扭頭壓在了胸口。
陳淮略帶薄繭的手擋在了姜弦的眼睛上,指腹掠過眼睫,都能體察到淡淡的濕意。
“照顧馬的馬奴們會幫踏雪的。”
陳淮低沉的聲音響在姜弦的頭頂,姜弦迷迷糊糊覺得陳淮竟然有些顫抖。
姜弦抻了抻脖子,非要轉過頭去:“侯爺我想看一眼踏雪。”
幾乎是話音落,一個略是滄桑的聲音響起:“王爺、侯爺,踏雪沒了。”
踏雪、沒了?
姜弦腦子里“轟”地炸了一聲。
她向上睜了睜眼睛,只看到陳淮玄色暗線的錦衣、以及他堅毅的下頜線。
忽的,她的視線就模糊了。
姜弦艱難地從陳淮胸口瞥了一眼,地下的踏雪口吐白沫,身上的雪白的毛色漸漸氤出一些粉紅。
“怎能呢?”姜弦問陳淮,“它是最好的馬。”
“它那么能跑,怎么受不了這幾里!”
姜弦掙扎著要下去,陳淮怕拘束著她反而更糟,便抱著她下了馬。
幾乎剛一落地,姜弦就撲到了踏雪身邊。
“侯爺,這馬平素看不出來,但老奴觀察時發現,似是有心疾。”
“剛剛硬撐著跑,所以才……”
陳淮靜靜聽著,大抵是有了計較。
時也命也,有些事情果真強求不得。
“姜弦,你先起來。”陳淮道:“我派人好生葬了它。”
姜弦長久未動,忽的抬起了頭。
陳淮立在曠野之上,猛然看見她豆大的淚珠往下止不住滾,霎時間只覺得自己的心里比這偌大的草場還空。
他不知道為一匹馬為何會哭成這樣?
可他又覺得似乎這樣才是對的。
“我不該和你們走的地方不一樣,我不該由著它跑,我不該帶它來……”
姜弦嗚咽到發哽:“侯爺,我們、我們的踏雪、沒有了……”
陳淮倏地攥緊了手,他被姜弦帶動了情緒,許久未有的情緒——
就像十歲那年看著一個個護衛死去的情緒。
“這是踏雪的命。”陳淮這樣說道。
“是我害了它!”
姜弦的聲音陡然尖銳,那股難過就像是從她心底里生出的藤蔓,又附庸在所有人心上,凄厲地讓人發顫。
眼前跑死的不像是馬,倒像是陪伴她的老友。
陳淮沉默地等了一會兒,直到姜弦累了,才抱起她,一步一步向營地走去。
馬場出了這樣的事情,不一會兒就傳開了。
陳安洛提著裙擺著著急急往這邊趕,正遇到了也往這里來的紀玉蕊。
二人一同入了大帳,便看見陳淮正坐在小塌旁為姜弦扶著靠枕。
陳安洛仔細瞧著自家哥哥,從他微微蹙著的眉眼看出了與平日里絕不一樣的情愫。
這件事大抵只有陳安洛清楚,她的這位二哥,平素里的那些喜怒哀樂,都不過是他為自己貼上去的表情而已。
真的能撥動他心弦的事情,她親眼見過的,也只有一件。
可今天,陳安洛清楚的感受到,陳淮在憐惜,在質疑、亦或者自疑。
他在自疑什么?
陳安洛沒想出個頭緒,紀玉蕊先開了口:“陳侯,可否讓我和樂寧鄉君一起陪陪姜弦。”
陳淮沒有應答,他先看了姜弦一眼。
姜弦目光里還盛著水澤,聲音低啞:“侯爺,要為踏雪報仇。”
陳淮點點頭,又看了眼陳安洛,才轉身離開。
草場上宣平侯府的府衛挾風而過,陳淮看著他們擦刀秣馬心里才平靜一些。
他一邊拍了拍追影的頭,一邊聽著衛硯給他說了大概情況。
陳淮道:“去護著夫人,有什么事情來找我。”
說罷,他便去了景寧王所在的大營。
蕭向忱坐在披著兔皮絨的坐毯上,慢慢摩挲著手里的玉盞。
等著陳淮進來了,他只是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
陳淮沒有在意蕭向忱,只是淡淡道:“你府里的人挖出來了?”
蕭向忱輕嗤一聲,“多虧宣平侯爺的好布局。”
“殺了他們吧。”
陳淮聲音微冷,帶著漫不經心道:“我不是為了殺雞儆猴,是為了打草驚蛇。”
“還來?!”
蕭向忱一下站了起來:“阿淮,姜弦和旁人不同!”
“我就搞不懂你,陶邑寧當年那么羞辱于你,你尚且可以放下芥蒂去孟府。為什么偏偏到了姜弦這里,你利用她一次不夠,還打算再來一次?”
陳淮沉默良久,忽的道:“我對她的期許不同。”
蕭向忱因陳淮肅然的語氣而止住了話,他直直看著陳淮,想要他說出個所以然。
陳淮沉靜道:“我要娶她。”
“明媒正娶,扶為侯府的大夫人。”
蕭向忱眼簾一抬,看了陳淮半晌,才試探道:“你不會是為了找出安王吧?”
蕭向忱道:“呵,陳淮,你可真是不做人。”
“要知道嫁給你的代價是做棋子,京城那些擠破頭也想去宣平侯府的,怕是嚇都能嚇死。”
蕭向忱雖是這么說著,但他心里隱隱有了感覺,姜弦的身份定與前朝有關。
果然,陳淮道:“安王埋在你身邊的五六年的暗線,看見姜弦被人追擊,毫不猶豫就能棄了你。”
“你不懷疑嗎?”
“為何偏偏是姜弦?!”
陳淮聲音陡然暗沉,像是闡述于蕭向忱,又向是自問:為何偏偏是姜弦。
陳淮道:“她是前朝皇太弟安王唯一的妹妹瑩月公主的女兒。”
“也是除了安王外如今唯一的大周血脈。”
像是緩了一下,陳淮平靜道:“紀盈是前朝人,姜公為了她拋下一切去了北疆。”
“但我不是像姜公那樣無所負擔。”
他嘆了口氣:“蕭向忱,我身上每一處鞭傷、每一個烙印來自奴隸場。”
“我的父兄死于安王之手,定邊軍三萬將士埋在了北疆的風雪里。他們一邊護衛著邊境,一邊提防著前朝 。”
“他們在看著我,等著我報仇呢!”
陳淮穩住了聲音,似乎一下子頹喪了起來:“可我,想留下姜弦。”
“不過一個踏雪而已,日后我自會尋到更好的。”
“我要把她的過往洗的一干二凈。”
蕭向忱是唯一一個知道陳淮過往一星半點的人,聽到這里,他不由就沉默了。
對于陳淮,這何嘗不是煎熬。
時間在靜默里被拉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殿下、侯爺,敏寧鄉君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日漸變狗
啊啊,我真的是女主親媽,還沒推到大虐,我已經有些可憐我的弦妹。
甜文她不香嗎!!!
柚砸,以后這樣自剁雙手五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