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書堂,晨。
某個穿著紅色短衫的明麗少女,擼起了兩只袖子,一腳意氣風發的踩在紫檀木制的老凳子上,一手插著腰,眉目厲殺。
“我是個明媚燦爛的女子。”
門外,慈眉善目的老太傅看了一眼娘娘,長長的嘆了口氣。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娘娘說:“我出生那日,電閃雷鳴,天降紫光……”
老太傅充耳未聞,從容不迫展開厚重的竹簡書,蒼老的嗓音顫巍巍道:“娘娘今日要修的功課,是《詩經》。”
娘娘又說:“大父贊我今后會有不得了的作為。”
老頭兒提起筆,在竹簡上劃了個小小的標記,頭也不抬:“今天我們講《采薇》。”
“大家都說我長得禍國殃民……”
如此……堅定、自信、沒臉沒皮的一句話丟了出來。
烏木案幾。饒是那個穿官袍,慈眉善目的皓首老頭兒早就習慣了,依然忍不住頭腦蒙了一下。
……
對面,年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還在喋喋不休的在說。翻開書,授課的老頭兒面色嚴肅,一板一眼也在說。
洛陽的書堂里,這一幕幾乎每天都會出現。
小的,夸耀自己“光輝燦爛”的前半生。老的,一絲不茍,講解著四書五經六藝。
一講一個時辰。
周圍,杵著百來個侍從女官,聚精會神的聽。奇的是兩人各說各的,居然從來也不撞車,不生矛盾。
說到最后,小的總會以:“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像我這樣驚采絕艷的女子,天底下幸虧只出了一個。”這樣長長的嘆了口氣結束對話。嘖。高處不勝寒,想想這還是挺憂傷的一件事。
老的這時候就會說:“今天我們的課就講到這里,老臣告退……”
……
朱太傅身為名士。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兒,是升官了!遷宅了!到了洛陽的行宮!最憤怒的事,是做了某位了不得的娘娘的夫子。
娘娘十五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對四書五經六藝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朱太傅平生博聞強記,文采輝煌,學生遍布朝野。如今,卻偏被遣來教這樣糊不上墻的爛泥巴,老人家心中格外的郁卒。
剛來的時候,老頭兒偶爾也勸:“娘娘,一寸光陰一寸金,您好歹學一點兒。”
某娘娘頭也不抬,興致勃勃道:“郊外新開了一家云吞面館,是用野菜做的餡料,聽上去似乎很是美味啊。”
……
打從來了洛陽以后,老頭兒就總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摘掉官帽,拿著娘娘鮮紅一片的朱批紙,一狀告到金鑾寶殿,擲地有聲的說:
“陛下,娘娘頑劣,孺子不可教也!要真讓老臣教她,老臣寧愿辭官回鄉!”
滄原王朝講求一個風骨。
朱老頭兒有才學,有閱歷,有人生,唯獨缺一個機緣!
一個名揚天下的機緣。
倘若,他能拿著娘娘的朱批卷子,擲地有聲的在金鑾殿來上這么一出好戲,那絕對是錚鐵骨,鐵膽風雅的妙事兒。
可。
老頭兒等了三年!足足的三年,偷雞不成蝕把米。
……
第一年,他出盡了刁鉆題目,準備收一張錯誤連天,朱批滿紙的卷子。
娘娘交卷了。
老頭兒興高采烈的批著卷。
批完卷子,臉色陰沉沉的回去了。
……
第二年,老頭兒認為去年娘娘作弊了。于是決定當場問答,命書童一字不差將娘娘的回答記下來。
十六歲的娘娘口述答卷。
老頭兒玩命了!死磕到底,毫不留情的出著刁題。
然后。
沒有然后了。
第三年。
還沒等他出題,去年書童記下的文章,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傳了出去。
緊接著……
整個洛陽的學子們紛紛轟動了,無不為書卷上的精妙文章而動容。一時間,一稿難求,洛陽紙貴。
朱太傅氣得臉都青了。
你說娘娘如果真是他的得意門生,老人家與有榮焉,可以翹一翹胡子。
可他媽的上了那么多堂課……
娘娘不聽啊!
娘娘不學啊!
娘娘不看啊!
老頭兒在這兒講的口沫橫飛,兩眼冒金星。娘娘她心智堅定。自信、驕傲、沒臉沒皮的吹噓著自己的出生多么光輝燦爛。
去他么的得意門生!
作弊!一定是洛陽行館老老少少全部幫著那熊孩子作弊了!老子一生光明磊落,絕沒這么二皮臉的學生!
老頭兒臉臭臭的,死也不相信這世上有一種腹黑,叫一心二用;有一種天才,叫驚才絕艷……
然而。
傾老頭兒一生想象出的奇事,他更想不通的是,這世上還有一種倒霉,叫天妒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