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城。
是個奇妙的城市。
秋冬季幾乎沒雨,氣候舒適,老天溫暖得像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大半年擠不出一滴眼淚。
到了夏季,理應最熱的季節,卻又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媳婦,說哭就哭,毫無征兆。
江曉薔前腳剛進市局的門,后腳天空就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她用手背試了試袋子的溫度,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在大廳坐下又站起。
她咬著右上唇角,踱步到窗邊,望著雨線漸漸迷蒙的大門,遲疑片刻,往看守所走去。
看守所一夜,賈行云睡得很踏實。
“不用擔驚受怕,歲月靜好,真棒。”賈行云伸了伸懶腰,將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江曉薔提著皮蛋瘦肉粥來“探監”。
她打開羈押房的門,聞言,道:“哪有什么歲月靜好,只不過有我們這些人民警察替你們負重前行。”
“同志們辛苦了,向偉大的人民警察致敬。”賈行云挽了挽袖子,松松垮垮敬了一禮。
“沒想到你居然這么貧,喝粥了,大少爺。”江曉薔拿著袋子拍掉賈行云伸過來的手,補充道:“去去去,刷牙洗臉。”
賈行云滋了滋牙,接過袋子拉開一看,新買的牙刷、牙膏、漱口杯、毛巾。
他心頭火熱,滿滿的感動,卻被江曉薔漫不經心的一句“我爸剩下的,閑著也是浪費,給你用吧”,澆得滾燙的心臟呿呿冒煙。
賈行云扯了扯嘴角,從袋中拿出一頁購物打印清單。
“怎么有垃圾。”江曉薔紅著耳朵,搶過購物清單,揉作一團,轉身扔進垃圾桶。
她背對著賈行云,右手中指撩了撩右耳發際,耳廓一片緋紅。
賈行云清了清嗓子,輕輕說了句“謝謝”。
“你好墨跡,還不去洗刷。”江曉薔頭也不回,似乎在跟空氣對話。
“那個?”賈行云走了出去,又轉了回來,道:“盥洗室有人,我可以借用女廁嗎?反正沒人用……”
“滾……”
“Yes, madam。”
……
“我老師有沒有得吃?”賈行云喝著粥,敲掉茶葉蛋的外殼,將光溜溜的鹵蛋遞給江曉薔。
“我吃過了。”江曉薔將鹵蛋推了回去,道:“嚴格來說,你們不是嫌疑人,待遇自然不一樣,你放心,我剛從教授那邊過來,他,情況有點不妙。”
“老師怎么了?”賈行云滿滿一勺粥頓在半空,半勺抖進碗中。
“瞧把你嚇得。”江曉薔扯出一根油條,從中間撕開,一頭粘在粥里,舉起塞進賈行云的嘴中,道:“可能昨晚沒睡好,精神頭不是很足。”
賈行云吸嗦一聲,含住她伸過來的油條,咬了一口,囫圇咽下,埋頭喝粥,道:“可能老師在自責吧,畢竟龍川墓……哎!不說了。”
江曉薔撕著油條,慢條斯理的吃著,看似漫不經心,眼神斜瞟著門口的位置,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鵝城特警昨晚在龍川上柏村附近,圍剿危險分子,最后關頭,被他們逃脫了。”
賈行云再也喝不下粥,心中對長生堂的危險系數評估再度拔高。
不言不語不問,賈行云知道江曉薔告訴自己這些已經觸犯了警隊條例,點到即止,這個消息已經足以自己判斷出很多事情。
譬如,市局一畝三分地里,這是江軍的意思還是江曉薔的意思?
譬如,江曉薔想安慰自己,連特警應付起來都偶有失手,考古隊出事,在所難免。
譬如,趙猛的性格是不是發生了轉變,動輒取人性命的他,昨晚沒有殺人。
譬如,荷瓣蓮在他手中沒有發揮作用,還是他根本沒用。
賈行云右手四指點擊著桌面,左手捂著胸口。
那里又在燙熱,胸前似有氣在流轉。
他能默默感受,那股氣的狀態就是骨錢令的樣子,一朵荷花若隱若現,似湖中的浮萍。
如果他想,荷花自開。
如果他想,怕是一朵佛怒刀蓮吧。
江曉薔就這樣靜靜地望著賈行云沉思的臉頰,那上面似有光澤,萬丈光芒。
……
“嚴懲兇手,還我公道。”
“劉青山,還我兒命來。”
賈行云的思緒被外面傳來的陣陣口號打斷,他心里一驚,拍桌而起,跑到窗邊推開窗戶,更加清晰的聲音傳來。
市局大門外,朦朧細雨中,百十來人,撐著黑傘,拉著黑底白字橫幅,喊著口號,群情激奮。
前面一排是披麻戴孝的人,懷中抱著此次犧牲在龍川的考古隊員黑白遺照。
最醒目的中間,是一個坐在輪椅上,衣著儉樸,腿腳不方便的中年婦女。
路過的行人越積越多,大有堵塞交通的趨勢。
考古事件終究還是發酵成民怨,張志和的目的達到了。
江軍整夜沒睡,開了一夜的專案組會議。
此刻,他拖著疲倦的身體帶著市局的同志安撫民情。
江軍舉著傘,攔住身后欲往大門組成人墻的警察,指揮他們到馬路上疏導交通。
他獨自一人走到人群的前方,嘶啞著嗓子,大聲道:“大家靜靜,聽我說兩句。”
“別聽他胡說八道,他們是一起的。”一個西紅柿飛了過來,砸在江軍的警帽上。
江軍扶了扶警帽,拍掉警徽上的西紅柿醬,耐著性子,扯開嗓門,道:“大家是來討要說法的,不是來鬧事的,你們要相信政府,相信黨,我以一個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給大家保證,大家的訴求一定會得到滿意的答復。”
“嚴懲殺人兇手劉青山,考古隊的偽君子,學術界的敗類,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我們相信政府,相信黨,我們要公正,我們要說法。”
“我們要說法,我們要說法……”
“拜托大家先散了,好不好,下著雨,別傷了身,我想你們的兒子、女兒、丈夫、兄弟,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們遭罪吧。”江軍苦口婆心,不提還好,一提,西紅柿、菜葉、雞蛋又飛了過來。
“江局,要不要調防暴……”執勤的兩個警察攔在江軍身前替他擋著雜物。
“不要,群眾的心情我們要理解,要疏導,面對訴求要有耐心,怎能一上來就調防暴。”江軍從兩個警察中間穿過,任由雜物砸在身上。
只是小會,他身上掛滿了爛菜葉,紅的、黃的、白色,徹頭徹尾。
兩個警察對望一眼,默默站在江軍的身邊,任由雜物砸了過來。
三個人,如雨中的松柏,站得筆直。
“都給我住手。”劉青山佝僂著身軀,眼睛浮腫,從五步階梯一步滑下。
賈行云眼疾手快,一把摟住前傾欲倒的劉青山。
他將劉青山放在地上,撐開傘,用眼神制止江曉薔欲跟過來的動作。
江曉薔腳步一頓,賈行云的眼神,帶著不容置疑,帶著堅毅,帶著令行禁止的威嚴,還帶著隱隱的煞氣。
“都給我住手。”劉青山推開江軍三人,對考古隊的家屬道:“我就是劉青山,有什么事沖我來,你們毆打警察,是犯罪,知不知道。”
賈行云不說話,撐著傘,舉在劉青山的頭上,半邊肩已濕透。
“劉青山,還我兒命來。”隊伍前面最中間輪椅上,一直默不作聲的中年婦女喊聲凄厲,掙扎著從輪椅上撲倒在水中。
她趴在地上爬行,淚水如堤壩泄洪,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劉青山,恨不得吃人。
“你是范斌的媽媽,我知道你。”劉青山快步跑到中年婦女身前,蹲下身扶起她的肩。
“啊……劉青山。”中年婦女怒吼一聲,抱住劉青山的腿,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老師……”賈行云彎腰,被劉青山伸手攔住。
他閉著眼睛,淚水滑落,忍受著腿上傳來的巨痛,輕輕撫摸著中年婦女濕漉漉的頭發,言語溫柔,道:“咬吧,能讓你舒服就好,能讓范斌在天之靈安心就好。”
中年婦女嗚咽松口,泣不成聲。
她發泄一通,悲憤的心情卻是更加沉重,她雙手捶打著劉青山的腿,哭嚎著“你還我兒子命啊,我的斌兒,你還給我。”
考古隊員家屬出奇的安靜,看著中年婦女哭天搶地折騰著年邁的劉青山,不少人心中不忍,流著淚轉過頭去。
“劉教授,我就想知道,我兒是怎么死的。”一個中年男子,神情悲憫,是為數不多清醒之人。
他捧著懷中的遺照,一看就是韋世強的親人。
劉青山顫抖著雙手,摸著那張熟悉的臉,悲從心來,道:“韋世強是好樣的,他是英雄,他是烈士,為了我們的安危,他以身飼虎,留在了最后。”
“我的兒。”中年男子泣不成聲,跪倒在雨地。
劉青山的話他信,因為同韋世強為數不多的通話中,他了解,劉青山是兒子的老師,那種親傳弟子的老師,那種等同父愛的老師。
“我女兒呢?”
“我兒子呢?”
群情激奮,考古隊員家屬涌上前來,將劉青山團團圍住,揪住他的衣領,討要說法。
“老師……”賈行云被擠到一旁,他扒開人群,護住被人拳打腳踢的劉青山,任由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他紅著眼睛,吼道:“都給我住手,你們錯怪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