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時不時出現在她面前，帶她適應周圍的環境，原來他的魚塘一直都沒有轉賣出去，他的涼亭修葺得越來越好了，魚塘一大半都栽滿了荷花，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她也能通過風送來的陣陣荷香知道眼前的景色。

　　家鄉的一切好像都變了大樣，所以她需要他帶著熟悉才能知道哪里跟哪里。

　　他一邊介紹，一邊說起小時候的趣事。

　　沒想到那個瘦瘦弱弱任人欺負的學霸，內心也有中二的時候，也有和他們差不多的童年，歡樂和憂愁。

　　以及色彩。

　　她的眼睛看到的東西越來越模糊了，她開始學會適應看不見的日子，習慣在黑暗中聽音或者是感覺他的存在。

　　習慣他的存在。

　　可是……

　　他不見了。

　　“梁脂，你在等誰？”她問。

　　女人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樹樹干上的發達根系逶迤垂著，像一個年邁的老人。

　　樹是爺爺小時候就已經長得很大了，據說是他的爺爺種的，如今算起來也有百來年了，算得上真正的百歲老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樹下一片陰涼，擺著一張木桌，如果不是下雨她一般都在外面吃飯。

　　她眼睛上蒙著一塊黑色的絲巾，其實蒙上還是沒有蒙上都差不多，她一樣看不見。

　　她的聽力衰微到一定程度似乎停止惡化了，只要不是很小聲地交談，她基本都能聽到。

　　這是他離開后的第十天。

　　他說，他已經決定娶那個女人了。她是個好女人，適合過日子，他們會生一個向他們的小孩，然后教會他父輩們的經驗與知識，守護他，等他長大成人。

　　他們會選擇去別的地方，安居下來，成為另一個地方的異鄉人。

　　他的魚塘讓別人承包了，他的那一小片果林也是如此。

　　他在等她適應一個人適應暗黑，然后再某一天清晨她醒來時沒有了他每天送來的榴蓮糕。

　　他是真的走了。

　　“梁脂……”

　　是女人的聲音。

　　顧醫生的。

　　“你在等他嗎？”

　　梁脂盯著一個地方，沉默著，過樂好久，她才聽到她已經蹲在身旁的說話聲，如此之近。

　　“梁脂，你想重新看到光明嗎？”

　　她沉寂已久的心跳了一下。

　　“你的腦袋里那個小瘤并不嚴重……”方院長騙了她，也騙了顧長纓，但他是出于好意，因為是凌曳讓他這么跟梁脂說的，為的就是讓她答應振作起來，做手術。

　　她的腦袋里根本沒有瘤。

　　她只是眼角膜受傷了，然后看不見了，只要通過眼角膜移植就可以……

　　顧長纓想起臨行前和他的交談。

　　“你確定這么做？”她看著眼前的男人，沉默如山，身軀凜凜挺如松柏。眉眼間只有堅毅，古銅色的面龐透著幾分冷肅，他不擅長表達他的愛，他沉著內斂，但在她面前他卻屢屢無法克制自己。

　　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報效祖國，十年后，他的余生全用來守護她。無怨無悔。

　　“我說過，如果我能活著從邊境回來，我就去找她，如果她未婚，我就追求她，如果她已婚，我就默默地守著……”

　　每次當死亡籠罩時，他都會想到她，想到了她他就不會那么害怕了，心中涌起無限的力量和火熱去對抗死亡的黑暗和冰冷，有時并不總是黑暗和冰冷，還有鮮血。

　　當死神從身邊擦肩而過時他都會慶幸，想要回去見她的愿望不斷鼓舞著他突出重圍。

　　他在西雙版納熱帶雨林里追毒販時，他在邊境抓帶著槍械的非法入境者時，當子彈擦著臉頰劃過時，他想的都是她。

　　二十年，人有多少個二十年，他本來只是想報救命之恩，卻一次次地交集，相遇，他越了解，越對那抹堅毅的身影吸引。

　　無數次的放學后他看著她蹦蹦跳跳地身影，臉上洋溢著溫暖燦爛的笑容，以及面對那些欺負他的校園凌霸的始作俑者報復時的不屈從……

　　少年的幻想和英雄成了榜樣。

　　成長后的男人明白了守護和愛，他不是因為救命之恩而愛上她，而是沒有原因，他就是愛她。

　　光愛她這件事就能讓他的整個生命發光發熱，充實而充滿希望，他不再害怕未來，不再畏懼未知，不再反感枯燥乏味的現在。

　　他從重重危險中活了回來，滿心期待和歡喜。

　　他想表達他的愛意，那時卻不是一個好時機。

　　她剛退婚，遭受背叛后她懷疑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她貶低自己，自卑，郁郁寡歡，他看在眼底，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偷偷地關注著，盡可能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但是不能太明顯。

　　于是他想對她的好成了惠及那附近幾十戶人家的慷慨。

　　他悄無聲息地關心她，陪著她，以朋友的身份。

　　幸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晚繁星點點，浩瀚無際的蒼穹，溫和柔軟的清風，草叢間飛來飛去的螢火蟲，空寂無人的戶外，他們躺在草叢里，什么都不說，他突然很想在那應景環境下說點什么，但是他說不出。

　　只能直直地盯著她，只是看著她。

　　她……

　　有那么一刻他覺得她是看的懂的，但是他們只是靜靜地對視著，然后她閉上眼睛，絮絮說起她的那一段夭折的感情。

　　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于是，他等。

　　“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她，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她在我心目中仍然未曾變過……”但是……

　　“凌曳，值得嗎？”如果說是救命之恩，二十年的守護，應該夠了，用不著賠上自己的眼角膜，以終生的失明為代價。

　　“顧醫生，你愛過人嗎？”他問。

　　男人穿著白色的病號服，他為了這場手術已經準備了好幾天，調理身體，讓自己心情放松，交代一些事情，做各項檢查。

　　她……愛過人嗎？顧長纓問自己，只有茫然。

　　她陷入沉思。

　　顧長纓沒有問過自己，也從未在意過這個問題，因為沒有什么好問的。

　　可現在看著男人，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張白紙，什么都沒有，她隱約覺得那上面不應該這般干凈，可自己所見的，所感受到的她的人生就是一張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