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晉注意到了烏護(hù)懷忠的焦躁態(tài)度，對于一個常年在軍中摸爬滾打的人，讓他到這市井之間來體驗人間的煙火氣息，只怕會熏得鼻涕眼淚一大把，最終都著落在拳頭上解決問題。

　　“稍安勿躁，咱們今日便服出行就是要體察民間情況，區(qū)區(qū)一個店家伙計，何必與他計較呢？”

　　烏護(hù)懷忠重重的呼了一口氣，恨恨的說道：

　　“俺哪里是要計較那店家伙計，明明二樓有不少空著的雅座，那廝卻偏偏說沒空位了……”

　　對這種情況，杜甫倒是門清，他從前經(jīng)歷了太多的不如意，對于民間的種種習(xí)慣也了如指掌。

　　“那些雅座都是有主了的，店家留給熟客，咱們這些生客自然就要排在后面。”

　　其實，杜甫還有些話沒有明說，但凡能在這謫仙樓上留座的人，都是城中有頭有臉或者有權(quán)有勢的，店家留位子敬的也不是生客、熟客，而是客人身后的權(quán)勢。

　　秦晉也是自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雖然步子邁的有點大，但卻對這里面的門道一清二楚。只有烏護(hù)懷忠，他生長在草原，后來跟著族中的長輩投了安祿山，也一直在戰(zhàn)斗的最前沿廝殺，就算來到中原以后又投了秦晉，依舊是整日在軍營里打轉(zhuǎn)，根本就沒有機會單獨出來面對市井間的那些腌臜事情。

　　烏護(hù)懷忠身為胡人最為容易理解的一點就是敬畏強者，在唐朝內(nèi)部，有權(quán)有勢即為強者，店家伙計敬畏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強者，自然無可厚非。他按照胡人的那套邏輯，很容易的就接受了眼下的處境。

　　比起那些暴發(fā)戶而言，如果遇到這種情況，必然會狠狠的一巴掌抽回去，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店家伙計們嘗到厲害的滋味。不過，他畢竟是自幼便在同羅部中擁有特權(quán)的人，在秦晉身邊更是地位超然，無論軍中還是朝中，現(xiàn)如今任何人見著他都要客氣三分。如此地位，他也就不會故意刁難那些店家伙計了。

　　離開了這座謫仙樓，這些店家伙計也不過是無產(chǎn)無業(yè)的賤民而已。

　　想的開了，烏護(hù)懷忠便也安心的坐下來，喝著寡淡無味的白開水，等著樓上騰出位置來，他們再上去一邊欣賞著街景，一邊吃著名廚做出來的美事。

　　忽然，一陣嘈雜之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秦晉、杜甫、烏護(hù)懷忠三人。只見一名店伙計十分不客氣的推搡著一名長衫客，口中還不干不凈的罵罵咧咧。

　　“這里不是沿街乞討的地方，前幾日掌柜看你可憐，從前也算認(rèn)識，這才賞了你一些殘羹冷飯，怎的？現(xiàn)在把這里當(dāng)成了白吃白喝的地方嗎……”

　　秦晉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長衫客身上邋遢，胡子也破馬張飛的一團亂，手中的半張烤餅已經(jīng)被店伙計搶了過去，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兩腳，又吐了一口口水在上面。

　　“賤骨頭，看你還吃不吃！”

　　店伙計的態(tài)度惡劣至極，長衫客顯然是個頗為斯文的人，但被如此當(dāng)眾侮辱之下，哪里還能去撿地上的那塊烤餅?zāi)兀?br>
　　圍觀眾人似乎也都是些幸災(zāi)樂禍的人，哄然大笑且不算，還紛紛指指點點著那長衫客，以至于長衫客無地自容，便要擠出人群去，逃走。看到此處，秦晉嘆息了一聲，這種事如果放在從前他一定會管上一管，就算抱打不平也得讓那個弱勢之人保持住最基本的尊嚴(yán)。

　　但是，今時今日的情況卻是，長安城中的落魄之人比比皆是，許多人家的災(zāi)難更是他一手促成的。其實，究根結(jié)底還是怨那些人自己，比如勾結(jié)吐蕃，以權(quán)謀私如此等等，但凡撞到了刀口上的人，往往是整個家族都會遭到牽連，由此一來，破家落魄者隨處可見，也就見怪不怪了。

　　秦晉看得開，不代表杜甫看得開。長衫人斯文有禮，顯然也是個讀書人，被那店家伙計如此羞辱，早就忍不住要出手相助。

　　“子美兄稍安勿躁，說不定這是犯了律法而破家落魄之人，你幫得了他一時，也幫不了一世！”

　　杜甫并沒有猶豫，而是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

　　“原也沒打算救他一世，至少這親眼所見的不平就不能這么糊涂過去！”

　　杜甫還是那個性子，眼睛里不容沙子，就算已經(jīng)身為封疆大吏，官場上的圓滑與糊涂依舊學(xué)不會！當(dāng)然，這也正是秦晉看好他的地方。

　　如果長衫客就此逃離，也就不會有接下來的故事了，偏偏不知是哪家的無賴子弟趁著他不注意，將他絆倒在地，也許是之前吃的急了，腹中未及消化的食物便一股腦的吐在了謫仙樓的正門外。

　　這一下可惹惱了站在門口看熱鬧的店家伙計。

　　“賊破落戶，不將這些穢物舔干凈了，休想離開謫仙樓！”

　　說話間，那活計兩三步?jīng)_了上去，揪著長衫客散亂的發(fā)髻就往地下按！

　　“住手！”

　　一聲暴喝，陡然炸響，伙計本能的停住了動作，但發(fā)現(xiàn)是個身穿布衣的中年客，又是個從來沒見過的生人，料想也不是什么有權(quán)勢的人，原本收斂起來的神色登時又囂張起來。

　　“客官，聽勸，有些閑事不要管為好！”

　　杜甫做了多年的郡太守，早就養(yǎng)出了不怒自威的氣勢，雖然身穿布衣，但圍觀的百姓中已經(jīng)有不少人暗暗覺得，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一般。偏偏那伙計是個不開眼的人，今日被長衫客攪擾的心煩意亂，又見有不開眼的生客站出來搗亂，便想著如何才能挽回顏面。

　　“這廝弄臟了謫仙樓的門口就該受罰，這里往來的都是王侯公卿，萬一污了哪位明公的鞋子，你吃罪的起嗎？”

　　杜甫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將歪理說的如此光明正大也算世所罕見，不過這種狐假虎威的戲碼卻是見得多了。店伙計本身只是無產(chǎn)無業(yè)的賤民，要想欺客，或者用熟客的身份壓人，又或是仗著謫仙樓東家的背景……

　　不過，無論店伙計用哪一種情況都不是杜甫放在眼里的。

　　“聚眾鬧事，如果將你扭送京兆府，就是五十鞭刑的下場，還不退下！”

　　聞言，店伙計果然渾身一激靈，他也知道自打神武軍克復(fù)長安以后，整治不法之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yán)苛，稍有過錯的動輒就要承受鞭刑。他心虛的看了看左右，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如果當(dāng)真招來了巡城的軍卒，沒準(zhǔn)真要挨鞭子了！

　　“你，你們等著，等著，有你們好看的……”

　　說著話的同時，店伙計灰溜溜的跑回了謫仙樓，至于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則被徹底丟在了腦后，也包括杜甫和長衫客。

　　“君之援手，下走感激不盡，無以為報，只有長揖……”

　　長衫客一揖到地過后便掩面欲走，杜甫忽然發(fā)覺對方的聲音很是熟悉，便三兩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待仔細(xì)端詳后，又猛的大呼了一聲：

　　“是，是韋兄嗎？”

　　杜甫的雙手有些顫抖了，就連聲音也跟著有些發(fā)抖，這是激動所致，因為面前的長衫客竟然是一別多年的故人，韋濟！只是再見面時，時移世易，杜甫已經(jīng)不是那個為了借錢而愁煞自己的窮酸，韋濟也不再是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世家官員。

　　韋濟也是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為自己解圍的大人物竟然是杜甫！他在朝廷為官多年，通過一個人的氣度當(dāng)然可以推測出對方的身份地位，僅憑剛剛的一番對話和表現(xiàn)，已經(jīng)斷定了為其解圍之人一定大有背景。只是落魄以后，他實在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姓，以至于一遍又一遍的使祖宗蒙羞，所以就想低調(diào)的逃開，誰曾想巧合之事往往來的令人猝不及防。

　　“子美，是子美嗎？”

　　杜甫用顫抖的雙手扶住了韋濟，失聲問道：

　　“韋兄何以淪落至此啊？”

　　聞言，韋濟忍不住長嘆了一聲，說來話長，卻也不想說這傷心事。杜甫馬上意識到，此時位于街上，并不適合敘舊，便拉著他往謫仙樓里走去。韋濟下意識的想抗拒，這幾日為了果腹，他已經(jīng)前所未有的豁出去了臉面，又不止一次的遭到店家伙計謾罵羞辱，生怕再一次面對這種難堪。、

　　杜甫沉聲道：

　　“韋兄放心，秦大夫也在里面！”

　　秦大夫自然是指秦晉，當(dāng)韋濟聽到秦晉也在謫仙樓中時，目光中登時發(fā)散出復(fù)雜的神色，但這種神色稍縱即逝，他就這么半推半就的又進(jìn)了謫仙樓。

　　杜甫向秦晉簡單的招呼了一聲，拉著韋濟就往樓上去，事實上此時秦晉也認(rèn)出了韋濟，只是沒想到韋濟竟已經(jīng)淪落到了這般地步。

　　很明顯，杜甫不想理會那些謫仙樓亂七八糟的規(guī)矩，上了樓以后便撿著視野最開闊，最好的靠窗位置坐了下來。

　　秦晉暗自搖頭發(fā)笑，杜甫果然是做了多年郡太守的大吏，現(xiàn)在又肩負(fù)巡撫重權(quán)，早就不是當(dāng)年那滿腹不合時宜的窮酸文人了。

　　他與烏護(hù)懷忠對視一眼，笑道：

　　“走吧，咱們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