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房琯竟然張口結舌了,最后只干澀的說了一句:
“老夫今日方知當初之失啊!”
此時的房琯已經意識到了,殺人懲戒固然有其必要性,但因此而失去了河洛數百萬百姓的支持卻是失遠大于得。若教條的施政、治軍,可能與紙上談兵所受到的危害是等同的。然則,這些痛定思痛后的道理,房琯就算想得通透,又怎么可能落下臉來在秦晉面前剖白心跡呢?總算他還是個心思磊落的人,縱使嘴硬也承認秦晉所質問指責的沒錯。
原本秦晉準備好了一大車的話要對房琯狂轟濫炸,徹底澆滅他的囂張氣焰,孰料這才質問了一句,對方居然就服軟了。這讓秦晉有種一拳擊空的感覺,好似有力使不上。
“老夫此前的確對大夫頗多偏見,現在也不妨明說出來。”
見房琯出人意料的如此坦誠,秦晉舒展了面部肌肉,呵呵笑道:
“秦某又何嘗不知呢?如果房相公能少一些對秦某的猜忌,將相同心協力,未必不能留下一段傳世佳話……”
談及名流后世,房琯的情緒突然顯得有些低落,此前一直強撐著的硬氣形象也漸漸如冰塊一般消融。
只聽他緩緩的低嘆了一聲。
“唉!老夫身負敗軍之罪,哪里還有這等機會了?之所以留在大夫軍中,是希冀于可以將功補過,就算不能恕萬一之罪,哪怕有一份對朝廷有利,也就心滿意足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相公何須如此消沉?況且民營的差事,秦某還要仰仗相公呢……”
秦晉的這番話顯然有點言不由衷,可房琯聽了則愕然問道:
“難道老夫今日惹出了這么大的麻煩,秦大夫還信得過老夫?”
秦晉直言不諱道:
“只有犯過錯才能有所得失,經辦差事才會避開此前犯過的錯誤,因而秦某用人從來不看對方犯過多少錯誤,只看其會不會痛定思痛,舉一反三!”
聞言,房琯嘖嘖連聲,雖然沒說出口,卻對秦晉的用人之量又有了新的認識。
這與時下官場的慣例正好相反,身為上位者甚少有如此用人的。
雖然秦晉這話說的高高在上,仿佛視房琯為下屬一般,可房琯竟渾不在意,并且虛心的向秦晉討教起了處置民營的關鍵問題。
隨著兩人的深入接觸,秦晉發現自己也對房琯有著本能的偏見,以為這個老家伙志大才疏,刻板僵化。事實上,并非全然如此,此人在看待很多問題上有著獨到的眼光,常常能夠一針見血的指出關鍵之所在,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其絕非庸才,身為宰相也不是名不副實。
夜色漸深,直到軍中佐吏忍不住提醒,秦晉和房琯才恍然,已經到了子正時分,與此同時,肚腹中早就空空如也,饑餓感鋪天蓋地的涌了上來。
“端上來羊肉面餅解餓!”
說著,秦晉又沖房琯笑道:
“說得興起就忘了時辰,老相公且吃過了飯再回去歇息!”
房琯似興致高漲,臉上沒有半分疲態,只一擺手。
“老夫與大夫相見恨晚,就算對坐交談三日三夜,也不覺得饑餓疲憊。”
說到此處,房琯又探手摸了摸肚腹,笑道:
“不過經人提醒之后,老夫的五臟廟也在響個不停……”
秦晉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開始只打算教訓教訓這個眼高手低的宰相,最后居然使得他們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兩人之間關系緩和之快,實在令人咋舌。而就在今日一早,秦晉還恨不得趕緊將這個老家伙攆回長安領罪去,免得留下來礙手礙腳。
秦晉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可現在竟有點為房琯未來的處境隱隱擔憂起來。
此人最初反對自己,是出于公心,現在與自己相談甚歡,雖然說不上盡釋前嫌,可也是出于公心。總而言之,房琯的確不討人喜歡,但也絕非大奸大惡之輩,只是在處理矛盾之時過于急躁,又往往不得其法而已。
只是不論房琯再如何一心為公,洛陽的慘敗是切切實實的,全軍覆沒也是切切實實的。將來他回到長安,就算天子有意網開一面,悠悠眾口又豈能饒了他?
很快,熱氣騰騰的燉羊肉被端了上來,烤餅還散發著爐火烘出的面香,立時便使人流涎不止。
秦晉拿起了一張面餅,剛咬了一口,便見軍中佐吏急吼吼的沖了進來。
“報,報!秦將軍與田將軍在新安與叛軍激戰,似,似是中了埋伏!”
一口面餅尚未咽進肚子里,就被秦晉吐了出來。
“損失幾何?他們現在到了何處?即刻傳命秦、田二人,不得戀棧,即刻撤退!”
“秦、田兩位將軍只派人報信,似是遭遇叛軍埋伏,后續情況尚不明了。”
峽石距離新安不過百里,此前一直未曾探到叛軍蹤跡,現在突然爆發激戰,顯然是叛軍有意為之。
這時,秦晉覺得有必要問詢房琯關于洛陽慘敗時,敵我雙方的真實情況。
此時的房琯基本打消了對秦晉的顧慮,看法也有了逆轉性的改變,于是就毫無保留的把洛陽之敗的前前后后,仔仔細細的說了一遍。
當房琯談及火牛陣時,大致情形果然和田承嗣說的出入不大。
而唐.軍居然被自家的火牛陣沖垮,這種大烏龍在兩千年以來的戰爭史上,恐怕也絕無僅有了 。秦晉現在也沒有心思指摘房琯在洛陽之戰的問題,只反復不斷的詢問叛軍兵力有多少,主帥又是何人這些關鍵問題。
其實,房琯對此也知之不詳,從后來慘敗的情形推斷,叛軍的真實數量肯定超過了此前經過探馬偵查后推斷出的數目。至于叛軍主帥究竟是不是尹子琦,他一時間也不敢全然肯定。
叛軍的戰術是防守反擊,自然在交戰前保持了很低調的姿態,直到追擊潰兵以后才露出了猙獰鋒利的獠牙。
秦晉從房琯描述中可以察覺得到,此人始終以為洛陽之敗過于背運和突然,但凡有一丁點的好運氣,也絕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慘境地。
“請恕秦某直言,相公之敗,恐怕并非偶然!”
房琯登時愣怔住了,神色間流露出了疑惑不解,抑或是說難以置信的神情,好半晌才有些吃力的問道:
“莫非叛賊有意算計于老夫?直到大軍縱兵洛陽城下,才有了奮力一擊?”
秦晉思忖了一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具體情形,秦某也不敢確定,可尹子琦所領的叛軍也絕不是倉促應戰。”
“聽說在相公東進之時,洛陽城發生了激烈的內訌,應該是某一方取得了絕對或者相對的優勢……”
房琯其實也早就懷疑洛陽叛軍內部一定發生了什么,否則大軍也不至于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
“如此說來,那尹子琦竟早就想好了克制火牛陣的法子?可嘆當初燕國名將樂毅竟也不得其法,難道那尹子琦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
“相公過于高看那些叛將了,說道根本還是火牛陣有著過多的先天缺陷和各種不可預測的因素,否則自那以后,何以就再沒聽說過火牛陣大發神威了?秦某斗膽揣測,與其說相公所布火牛陣失敗是出于偶然,倒不如說當年田單火牛陣的成功是出于偶然!”
聽到秦晉的這種說法,房琯不禁愕然。
“難道老夫竟信錯了兵書嗎?”
秦晉并沒有繼續說下去,房琯失落落魄的自問了一句之后,又苦笑道:
“盡信書,不如無書,古人誠不欺我啊!”
房琯的笑聲中有幾分凄然之色,讓一個自信心滿滿的人忽然在一日之間意識到此前的僵化與無能,這是件極為殘忍的事情。但不管如何,房琯既然肩負重權與責任,就有義務為他的行為而付出相應的代價,或者得到相當的回報。
“報!新安方向緊急軍情!”
秦晉得報一驚,也顧不得房琯心理狀態究竟如何,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秦琰派回來的信使身上。
這次的軍報較一個時辰之前詳細多了,不但詳細敘述了兩軍遭遇前后的具體經過,還探明叛軍主力至少五萬人駐守新安這個彈丸之地,若想通過恐怕只有不計代價的強攻。
房琯在暗自戚戚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老夫上一次通過新安時,就發覺此地地形頗有些易守難攻的味道,叛軍搶先一步進占此地……麻煩了!”
秦晉倒不甚擔心,新安乃是他的發跡之地,方圓幾十里的地形地勢早就諳熟于心,就算閉著眼睛也清楚其中的溝溝坎坎。
忽然,房琯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恍然一般說道:
“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當初大夫就是在新安任縣尉,以數千人擋住了孫孝哲的五萬大軍?”
秦晉也正是因為新安的精彩戰績才得以區區縣尉之身聞達于天子御前。他的人生軌跡也就此徹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短短數年的功夫竟然已經成了朝廷舉足輕重的人物!
“房相公說的沒錯,秦大夫當初僅僅用不到兩千的團結兵和臨時征集起來的百姓就打敗了攻城的叛軍,現在有驍勇的神武軍臂助,還不打的那尹子琦屁滾尿流?”
說話的,是立在秦晉身側的一名軍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