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二人暢所言
不過再說下去無非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毫無營養(yǎng)。霎時間秦晉頓感一陣失望,想想也是,高仙芝身為宰相之首,又對他成見頗深,怎么可能對他敞開心扉做一次深談呢?但是,高仙芝不說,秦晉卻不能不說,在臨走之前,他到高府來,可不是為了幾句寒暄話,抑或是主動來貼人家的冷屁股。
就在秦晉暗暗琢磨著該如何將話頭引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時,高仙芝竟又主動的說起了關(guān)外的局勢。
“前日封二派人送信到長安來了。”
封常清高仙芝了。秦晉并沒有接茬,靜靜的等著高仙芝的下文。他相信,高仙芝既然主動提起封常清,就絕不會浮皮潦草的輕輕帶過。
事實也果如秦晉所料,高仙芝長長嘆了口氣以后,又緩緩的開口,只是聲音卻越發(fā)的低沉。
“在信中,封二,三次提及了你,如果他知道了你在長安的所作所為,又不知該作何感想?”
這句話似問非問,似責(zé)非責(zé)。但意思卻再明顯不過,在高仙芝的意識里,封常清如果得知了秦晉在長安參與了一場針對天子的兵變,也許就會另有評價。但可惜他不知道,所以仍舊將他當(dāng)作忠肝義膽之士。
這時,秦晉覺得有必要爭辯幾句,否則還真是讓人覺得他有狼子野心呢。
“相公并非不知,楊程二人借厭勝射偶構(gòu)陷官員,清除異己。如果下吏束手待斃,此時的秦晉已經(jīng)成為冢中枯骨。”說到此處,秦晉嘆息了一聲,“成為冢中枯骨并不可怕,可悲的是死在閹宦奸佞之手,卻眼睜睜的看著山河破碎無能為力……”
高仙芝的鼻息間若有若無的發(fā)出了陣陣?yán)浜撸@然是對秦晉的說辭不認(rèn)同,但目光中同時也摻雜著幾許疑惑,他的胸膛里似乎也有個聲音要掙破而出,問一問他難道事到臨頭真的只能選擇束手待斃嗎?
他當(dāng)然不怕死,當(dāng)然不能,也不愿眼看著叛軍肆虐荼毒,將好好端端的一個威武大唐折騰的奄奄一息。然則人力有窮竭之時,這不是安西,他再也做不到振臂一呼萬眾景從,所以也只能看著局面一步步的敗壞下去而無能為力。
退一萬步說,如果他與秦晉易位而處,是選擇束手待斃呢,還是力求自保再圖長遠(yuǎn)之策呢?
掙扎了好一陣,高仙芝終究是沒能得出一個確定的答案,也許只有身涉其中時,才會清楚自己究竟會選擇哪一條路。
秦晉只默然而坐,靜靜的看著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高仙芝,腦袋里卻飛快的轉(zhuǎn)著各種念頭。
“剛剛你說山河破碎天下危亡,難道以你的判斷局面還要進(jìn)一步敗壞嗎?”
經(jīng)歷了兩種不同聲音的拷問之后,高仙芝也有些糊涂了,迷茫了,再向秦晉投去目光之時,其中的敵意與戒備則淡化了許多。只是,一旦被偏見蒙蔽的雙眼重獲光芒后,立時就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之處。
以高仙芝對秦晉其人的判斷,此子的確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僅憑三兩千人就敢在新安與數(shù)萬叛軍鐵騎做正面抗衡,無法解釋在陜州火燒崤山一鳴驚人。
這個年輕人,他和封二原本都極度看好,而且又深受天子的信重,在他們的眼里這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是可在十?dāng)?shù)載間有機會打磨成有擎天之力的棟梁之才。然而,一次權(quán)力斗爭就將此前所有的構(gòu)想都撕的粉碎,瞬間化為烏有。
期望變成了失望,這還不是高仙芝最難過的,讓他難以釋懷的是,秦晉以他最為不齒的方式重新位列朝班,代價是將此前輔佐的太子徹底出賣。
一個敢無所顧忌幾次三番背棄舊主的人,由擁有了非同常人的能力,恰恰就成了一件令人感到憂慮和恐懼的事。
權(quán)臣往往因人因勢而成,這種例子舉不勝舉,前漢霍光在武帝朝謹(jǐn)慎謙恭,循規(guī)蹈矩,可一旦成了輔政大臣,失去了天子的制約,竟也開始行廢立皇帝之事。那么,秦晉尚未大權(quán)在握,就已經(jīng)顯露反骨,將來真就有了再造之功,局面將會往何處發(fā)展,實在難以想象。
“下吏絕非危言聳聽,而今大唐禍根不在外而在內(nèi)。”
高仙芝聞言之后沉吟不語,良久之后才一字一頓道:“哦?愿聞其詳!”
“安祿山與史思明不過北地雜胡兒,僅憑著一腔勇武之氣才能趁虛而入,而這由北向南又燒殺搶掠,天下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百姓們恨透了這些叛軍,日日夜夜翹首企盼唐.軍能夠?qū)⑺麄儚氐紫麥绲簟J且匀诵脑谔贫辉谘唷T僬撸⒗卫握瓶仃P(guān)中以外,還盡有淮南淮西膏腴財賦之地,有源源不斷的糧草可堪供應(yīng)山東的平叛大軍。有這兩點在,安祿山和史思明又豈能長久?”
高仙芝冷笑道:“既如此,又何來山河破碎,天下危亡之語?”
“相公容稟,如果局面僅僅是如此簡單,反倒好了。只可惜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大唐這顆百年老樹看似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實際上卻已經(jīng)被一干蛇蟲鼠蟻蛀空了。”
“說實處!”
高仙芝顯然對秦晉話中的春秋筆法不甚感興趣。秦晉干咳了一聲,便又撿要緊的一一羅列。
“外部有強敵威脅,內(nèi)部卻不是鐵板一塊,像邊令誠、楊國忠、程元振這種奸佞之徒你方唱罷我登場,將朝廷上下攪和的烏煙瘴氣。文官和武將在這些人的羽翼下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求自保,一個不慎就要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試問,還有誰能在萬箭所指的境地里挑起這千鈞重的大梁呢?”
高仙芝默然了,秦晉說的全是實情,爭權(quán)奪利,非生即死,往往落敗者就是全族遭殃的下場。所以,為官者想要有所作為,就一定要找一個靠山,先在政爭上穩(wěn)居不之地,可現(xiàn)在這種局面,又豈容朝臣宦官們斗個你死我活分出勝負(fù)?
以往,他一直以為靠山就是大唐皇帝,什么李林甫、楊國忠不過是些只會耍嘴皮子的權(quán)奸而已。然則,在十?dāng)?shù)年間經(jīng)歷了血淋淋的教訓(xùn)以后,他才猛然發(fā)現(xiàn),天子根本就不會給任何一個人做靠山,這其中包括天子的父親,兒子,以及滿朝上下的大臣們。為了保住天子之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天子的敵人,要時時提防,小心戒備。
這個認(rèn)知,一度讓高仙芝沮喪灰心異常,但他終究不是尋常人,最終還是義無反顧的選擇了他多年以來一直所堅持的。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他身為天子博弈的一顆重要棋子,要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抵擋甚至擊敗楊國忠、魚朝恩、甚至遠(yuǎn)在潼關(guān)的邊令誠,然后才能一展報負(fù),有所建樹。
豈料秦晉的話并未說完。
“朝廷上下爭斗不止,根本處在于天子!”
一句話入驚雷炸響,就算高仙芝久歷宦海兵戈,一樣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但是,他并沒有制止秦晉的意思,而是直視著他,等著他的后文。因為秦晉說的沒錯,說了他一直不敢也不愿正視的問題關(guān)鍵。
“眼下內(nèi)憂外患,天子不思振作,仍舊慫恿臣下爭斗而圖自保,如此短視令人失望至極,這絕不是我大唐之福!”
激動之下,秦晉竟將心中積郁了許久的話都說了出來。
秦晉并不怕高仙芝到天子那里去告密,而且就算高仙芝去告了,天子也未必肯信。更何況,他相信高仙芝也不是那種陰謀告密的人。
“住口,可知這么說,會使你全族遭殃?”
秦晉慘然一笑,對高仙芝的警告混不在意。現(xiàn)在他可算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天子內(nèi)心說不定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但礙于局面如此,才相互間做出了妥協(xié),如此種種又豈是幾句話就能破局的?
“下吏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就算大禍臨頭,也要與相公暢言這胸中積郁了許久的郁悶之氣。不可否認(rèn)當(dāng)今天子素有大才,但失之于律己,又老邁不堪,在當(dāng)前這種復(fù)雜情況下早就心力不足。若是此時,但凡稍有一絲為公之心,就該如趙武靈王一般立下決斷,這般婆婆媽媽的戀棧,實在,實在是……”
說到這里,就算秦晉不再說下去,高仙芝也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真實想法。
因為秦晉的這一番言辭早就露骨到不能再露骨。雖然他的例子舉得并不恰當(dāng),但并不影響旁人理解其中的意思。
趙武靈王何許人也?乃振興趙國的有為雄霸之主,在盛年之時禪位于其子趙何,只圖擺脫那些繁冗的政務(wù),而專心兵事。然則,這也是他自取其禍的根本原因,最后在復(fù)雜的權(quán)力斗爭之下,竟悲慘的被其弟其子活活餓死在沙丘宮里。
秦晉之所以舉這個例子,就是認(rèn)為李隆基至少要有趙武靈王的決斷與公心,雖然后者的決斷是錯誤的,但他的骨子里卻是為了趙國的強盛而傾其所有,絕不戀棧權(quán)位與名聲。當(dāng)今天子缺的恰恰就是這么一股血氣。
“而今縱觀天子諸子都是庸碌不堪任用之輩,太子李亨雖然寡斷,但畢竟老成持重,亦有有為之心......‘
這句話令高仙芝震驚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他萬萬想不到,秦晉的最終意圖竟然在此處。